栓子的婚事一定下,王氏心里的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
可她这口气还没喘匀,目光又落在了院子另一头的木工房。
那里,她的五儿子柱子,正如同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对着一堆木料敲敲打打。
这孩子,哪都好。
手艺精,心思纯,干活踏实,从不让人操心。
可就是这性子,比栓子还要闷上三分。
栓子只是不爱说话。
这柱子,眼里除了那些木头、榫卯、机关,怕是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了。
“当家的,你说……柱子这亲事,可咋办哟。”
王氏又开始发愁。
“给他介绍寻常的姑娘,怕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他这木头性子,别把人家姑娘给闷坏了。”
张大山看着儿子那专注的身影,却是笑了。
“孩儿他娘,你放心。”
“柱子这样的,自有他的缘分。”
“寻常姑娘是聊不来,可要是能寻个同样懂点手艺,能欣赏他这门本事的媳妇,那不就是天作之合了吗?”
正说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便送上门来了。
这日,一位“青石商会”的成员,南阳府城里小有名气的“苏记绣庄”的苏掌柜,亲自登门拜访。
他带来了一件令他头疼不已的难事。
“张会长,您可得帮帮我啊。”
苏掌柜一脸的愁容。
“俺们绣庄最近接了一笔大单,是知府大人的夫人,要做一幅半人多高的‘百鸟朝凤’的巨幅绣品。”
“可这么大的绣品,需要一个极其巨大、又极其稳固的绣架。”
“俺们找遍了府城的木匠,做的绣架,要么不够结实,用久了会晃。”
“要么就是木头会受潮变形,影响了绣品的平整。”
“这可愁死我了。”
张大山听完,与王氏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这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苏掌柜,这事,你算是找对人了。”
张大山指着木工房的方向。
“你去找我五儿子柱子,他是咱们这最好的木匠。”
“保管给你做得又稳当,又漂亮。”
于是,柱子便领了父亲的命令,带着两个徒弟,拉着一车最好的木料,去了府城的“苏记绣庄”。
在绣庄的后院工坊里,他见到了苏掌柜和他的女儿——苏巧儿。
那苏巧儿,正是绣庄里手艺最好的绣女,也是这幅“百鸟朝凤”的主理人。
她年约十七,眉目清秀,身上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和灵气。
她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扭捏,而是直接向柱子阐述了她对绣架的要求。
“张师傅,我需要的这个绣架,首先,必须绝对的稳固,不能有丝毫晃动。”
“其次,它所用的木料,必须经过特殊处理,保证在任何天气下,都不会因为干湿变化而变形。”
“最后,它的结构,最好能方便我们随时调整绣绷的松紧。”
她提的要求,专业而又精准。
柱子听完,没有多话。
只是仔细地查看了绣庄的环境,测量了尺寸,又用手感受了一下空气的湿度。
然后,他便开始埋头画起了图样。
接下来的几天里,柱子便在苏家绣庄的院子里,安营扎寨,专心致志地打造起这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绣架。
他没有用一根钉子。
所有的连接处,都采用了他最擅长的、复杂而又精密的卯榫结构。
他还用上了父亲教他的“木材熟化”之法,将所有木料都经过了反复的蒸煮和阴干,以彻底消除木材的内应力。
而苏巧儿,则每日都会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劳作。
起初,她只是好奇。
可看着看着,她眼中的好奇,便渐渐变成了……惊讶和敬佩。
她看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木匠,在面对木头时,眼中会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他手中的每一件工具,都仿佛成了他手臂的延伸,精准而又充满了力量。
每一处卯榫的开凿,都如同艺术品般严丝合缝。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把粗重的木匠活,干得如此专注,如此精巧,如此……赏心悦目。
而柱子,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个每日在旁静静观看的姑娘。
他也看到,她在自己的绣绷前,是如何的专注。
那芊芊玉手,捏着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在绷紧的丝绸上穿梭如飞。
一针一线,都带着一种韵律和美感。
不过几日,那“百鸟朝凤”图上,一只凤凰的尾羽,便已初具雏形。
那羽毛,色彩绚烂,层层叠叠,仿佛在光线下真的会流动一般,充满了生命力。
柱子也看得暗暗心惊。
他知道,这姑娘的手上功夫,丝毫不亚于他。
他们是同一类人。
都是那种,愿意为了自己手中的技艺,而倾注全部心血的人。
终于,在第五天的时候,巨大的绣架宣告完工。
当那绣架被稳稳地立在工坊中央时,苏掌柜和所有的绣女,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那绣架,不仅巨大稳固,结构精巧,而且柱子还在几个关键的部位,用多余的木料,雕刻了几朵祥云和灵芝的图案,平添了几分雅致。
苏巧儿走上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光滑的木料和严丝合缝的接口,眼中异彩连连。
“张师傅,你这手艺,真是……巧夺天工。”
她由衷地赞叹道。
柱子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脸庞微微一红。
他挠了挠头,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
“你……你那绣的鸟,也很好看。”
苏巧儿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颊泛起了两朵好看的红云。
这一刻,两个同样不善言辞,却都对技艺有着极致追求的年轻人。
仿佛找到了那个能看懂自己内心的知音。
苏掌柜是个聪明人,他看着女儿和柱子之间那有些不寻常的气氛,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他当晚便设宴款待柱子,席间对他旁敲侧击,问长问短,是越看越满意。
柱子回到青石村,也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
当王氏问他对那苏家姑娘的看法时。
这个木讷的儿子,破天荒地,红着脸,说了一句。
“她……她懂俺做的活。”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让张大山和王氏感到欣喜。
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张大山请了官媒,备上厚礼,正式上“苏记绣庄”提亲。
苏掌柜自然是满口答应,喜不自胜。
一门因技艺而结下的“良缘”,就此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