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像张潮湿的网,裹着城门外的乡道。城里的厢军没有追出来,徐惠三人还是慌不择路地跳上马车,疾驰了许久,心里仍扑通乱跳。
转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个岔路口。王忠 “吁 ——” 一声勒紧缰绳,马车在碎石路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玉儿攥着徐惠的手,惊魂未定地问:“姑娘,咱们该走哪条路?”
“哪条路也不走,就在这里等到天亮。这城门是一定要进,锦绣坊也是一定要去的。”
王忠皱眉说:“姑娘,刚出了这档子事儿,明天早上守门的厢军一定会加紧搜查的。咱们现下,身上还带着官司呢。”
“这信关系着我救命恩人的性命,不管如何我明天也要进城。”
王忠叹了一口气说:“姑娘,不是小的故意忤逆。那个人来得莫名其妙,您怎能因为他一句话就涉险。”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一个弥留之际的人,又和我无冤无仇,骗了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何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话未说完,突然被王忠伸手一捞,推到身后。王忠举起手中的尖刀,对着杂草堆里出来的黑影喝道:“什么人?”
吉令慢条斯理地系好玄色腰带,弹了弹身上的草屑,走出来说:“小爷不过方便这一时半刻,就被你们吵得头疼。”
月光下,他斜倚着路旁歪斜的槐树,似笑非笑打量着三人:“怎的,你们要去锦绣坊送信?”
徐惠攥紧藏在袖中的密信,低声道:“你是何人,这又关你什么事?”
吉令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咔嗒” 一声燃起火苗,对着徐惠照了照说:“这就是了,没看错的话,你说的恩人就是我家郎君了。”
……
北风掠过邙山,在夜色浓稠的天上一转,就变成了细碎的冰晶,簌簌下落。
待天光乍破,青岚州的街巷早已覆上新雪。顶着寒风的行人来去匆匆,宋知韵拢了拢狐裘斗篷,转过几处小巷,在一个系着铜铃的院落前推门进去。
穿过被横七竖八绑起来的人群,她在四方桌前落座,慢条斯理地褪去风帽、露出脸庞,朗声说道:
“见诸位如此,我真是心若油烹,五内俱焚!想当初,你我结义聚厅,钱同赚,饭同吃,一起为崔氏江山抗击朝廷。而今呢,你们被人蒙在鼓里,反成了助纣为孽的奸贼。
偷偷劫走那些病患,协助朝廷的狗官,来残杀同门。桩桩件件可顾及过同门的情谊?你们只当是听从郎君调派,可曾想过,郎君是否被奸人辖制着呢!”
“我呸!你这个妖妇!你祸害同门,意图夺位,你才是那个……” 话音戛然而止。电光火石间,他已经被一旁的持刀大汉割断了喉间软骨。
尸体重重栽倒,绳索在抽搐中绷出刺耳的吱呀声。喷涌的鲜血顺着砖缝蜿蜒,越聚越多。
宋知韵猛然拍案而起,高声道:“我自小将他养大,如父如母!他本是天命所归的崔氏之主,为何突然执迷不悟与我刀兵相向?分明是奸人以邪术蒙其心智、乱其神魂!”
“我今日便要拨乱反正,手刃逆贼!”她抓起案上的青铜酒樽,酒水倾洒在地上,激起一缕烟尘,“我崔氏血脉承自上古祖巫,受天命护佑,纵经百劫,魂火不熄!任经山河倾颓,骨血犹存!
凡日月所照、霜露所坠之处,皆当俯首称臣,共仰吾族万古流芳!”
“魂火不熄!万古流芳!”
“魂火不熄!万古流芳!”
屋子两侧站着的人举刀应和,绑在地上的人也渐渐有人跟着高呼起来。
入夜,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粒如钢砂般砸在城墙垛口,青岚州城外,黑衣蒙面的上百号人马,在野地里分散开来,朝一处院子逼近。
木门在寒风中“吱呀 ”轻响,屋内烛火突然熄灭。刺客们从四面一拥而上,踹开房门,刀光如闪电般劈向床榻,却只劈到了硬邦邦的床板:床榻上竟空无一人!
“不好,有诈!”为首之人一声呼哨,下令撤退,然而四周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屋檐下、廊柱后、院角阴影处,密密麻麻涌出无数黑影。曾经的同门兄弟,手中强弩正对准他们。
苏景轩一声令下,帑箭齐发,雪地瞬间染成暗红。徐风走近他,低声提醒道:“郎君……”
“无妨……”苏景轩嘴角噙着冷笑说,“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心病真的只需心药来医。畅快,畅快啊!”
刀剑相击声、喊杀声、惨叫声瞬间响彻整个院落,又很快平静下来。苏景轩站在风里,止不住浑身颤抖:“走,跟我去会会她,我那位如父如母的好宋姨。”
寒风卷着碎雪从窗棂缝隙钻进来,烛火明灭间,垂眸独坐的宋知韵忽然抬起眼。随之而来的是院门被踹开的声音。
雪粒子打着旋儿涌进院子,苏景轩的大氅被寒风吹起,猎猎作响。一缕乱发打在他脸上,苏景轩冷声笑道:“宋姨,别来无恙啊!”
宋知韵缓缓起身,忽然轻笑出声,像那些一次次为他医治,责怪他调皮的时刻那般,面容和蔼,语带关切,笑音清脆得如碎玉投壶:“轩儿,你终于来了。”
她抬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说:“可是无数次为你施针,为你操劳的宛青姨,她再来不了了,还有很多很多的兄弟姐妹,都死在了追杀里……轩儿,你怎能对着你的亲人下这样的狠手?”
“那你呢?”苏景轩声音冷清,却止不住手脚轻颤,“你弑师弑姊,岂不是比我还狠心一万倍?”
宋知韵收敛笑容,声音依旧温和:“轩儿,咱们是一体的。宋姨这一辈子,是生不了孩子了。崔氏大业一复,这一切都是你的。
咱们这般一直闹下去,待闹到朝廷那里,于你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为了你心爱的岳娘子,你也会体谅的对吧?”
宋知韵慢慢走近,柔声说:“她为了你,向俞妃献媚,差点流尽了身上所有的血。轩儿,你不想她堂堂正正嫁给你吗?
要是朝廷发现你们的身份,怎能你岁月静好呢!你尚能脱离干系,她的爹可是……”
“知韵,你还不收手吗?”随着一声厉喝,苏景轩被一股强力推着,撞到外墙上,又跌落下来。
刚伴他站着的吉令拉着徐风跳出老远,宋知韵撒出的药粉尽数落在一个随从身上,转眼间他就口鼻出血,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