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书房时,顾维桢正对着一张欧洲地图出神,手指在巴黎和柏林之间划着圈。伊莎贝拉端来两杯热可可,见他眉头紧锁,便知他又在忧心欧洲的事。
“里昂的丝绸厂还是没能保住。”顾维桢杯子杯子,指尖传来暖意,语气却沉得像灌了铅德国军队军队占了工厂,机器被拆走,工人要么逃了,要么被抓去做了苦役。我堂兄从马赛寄来的信,说整个法国南部都在逃难,铁轨上挤满了人,比上海的难民潮还可怕。”
伊莎贝拉坐在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我父亲上周从波尔多发电报来,说他收藏的那些手稿,为了躲轰炸,全埋进了地窖。他说‘文明在炮火面前,脆得像张纸’——以雨果雨果九三年三年》,总觉得战争是遥远的史诗,现在才知道,史诗里的血是热的,哭喊声是真的。”
她搅了搅杯可可可可,勺子碰撞杯壁发出轻响:“你说,这世上怎么就没有一块安稳地方?亚洲在打,欧洲在打,连非洲都被卷了进来。报纸上说这是‘世界大战’,多可怕的词,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往下沉。”
顾维桢放下杯子,指尖敲着地图上的上海:“我们在租界里,算侥幸了。可你看这地图,红色的战火从东三省烧到南京,从波兰烧到法国,像一张巨大的网,谁也逃不掉。”他想起下午日本兵嚣张的样子,又想起沈清辞那双布满裂口的手,“以前总觉得,读书、经商,守住自己的一方天地就好。现在才明白,国破了,家就成了飘在水浮萍浮萍,产业、钱财,不过是乱世里的流沙。”
“可总有人在撑着。”伊莎贝拉看着他,蓝眼睛在暮色里闪着光,“就像姜山,用一根火柴护着那么多人;就像你,明明可以不管沈嫂,却偏要给她一份安稳。还有我父亲,埋手稿的时候,特意把雨果的初版本抱在怀里,说‘总要留点东西给打完仗的人看’。”
她拿起桌上的一份英文报纸,指着甘地甘地绝食的新闻:“你看,印度在反抗,法国有地下抵抗组织,中国有游击队。这张网再密,也总有人在往外钻,用自己的法子。”
顾维桢看着妻子柔和却坚定的侧脸,想起她上次为了护住沈清辞,用带着法语腔调的中文和日本兵据理力争的样子,突然笑了:“以前在巴黎读书,总觉得你是温室里的玫瑰,现在才知道,你这玫瑰带着刺,还会朝着风雪开。”
伊莎贝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却伸手握住他的手:“维桢,我们管不了整个世界,但能管好这栋楼,管好手里的事。里昂的工厂没了,等仗打完了可以再建;父亲的手稿埋了,总有挖出来的一天。只要我们还守着这点念想,还肯帮该帮的人,这‘世界大战’再凶,也淹不了所有的光。”
窗外的法租界亮起了灯,零星的枪声从远处传来,却被洋楼里的暖光挡在了外面。顾维桢看着地图上那些被战火染红的地方,又看了看身边的妻子,突然觉得,所谓的智慧,所谓的坚持,不过就是在这乱世里,明知前路难行,却还是愿意为身边的人,为心里的光,多撑一天,再多撑一天。
“明天让厨房多做些馒头,给沈嫂带回去。”顾维桢站起身,叠好地图,“她的孩子,也是这乱世里要护住的光。”
伊莎贝拉笑着点头,拿起那本 baudelaire 的诗集:“我再读一段给你听?‘世界是一座坟,而我们是墓碑上的字’——不过我更喜欢后面那句,‘但字会发芽,在春天里’。”
夜风吹过洋楼的百叶窗,带着远处的喧嚣,却吹不散书房里的暖意。世界大战还在继续,苦难还在蔓延,但总有些角落,有人在用智慧抵挡黑暗,用温柔守护希望,像寒冬里埋在土里的种子,等着春天发芽的那天。
顾维桢猛地把手里的报纸拍在桌上,眉头拧成个疙瘩,嘴里蹦出句粗话:“他妈的希特勒就是个疯子!”
报纸上印着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虽然画面模糊,却能看清铁丝网后瘦骨嶙峋的人影。他指着照片,声音都带着气:“斩尽杀绝犹太人,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这哪是打仗?这是禽兽行径!他真以为凭着枪炮就能称霸世界?简直是白日做梦!”
伊莎贝拉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此刻眼里像燃着团火。她放下手里的书,轻声问:“‘他妈的’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很生气的话。”
顾维桢这才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是我们老家的粗话,大概就是‘该死的’‘混账东西’的意思,实在是气极了才说的。”他拿起报纸,指尖都在抖,“你看这些犹太人,和我们在上海见到的难民有什么区别?都是被战火逼得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他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伊莎贝拉凑过去看报纸,蓝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雾:“在法国,也有很多犹太人被抓。我父亲的一个同事,是位很有名的钢琴家,就因为是犹太人,上个月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她握住顾维桢的手,“这种仇恨太可怕了,像瘟疫一样,沾了就会变成魔鬼。”
“所以才说他是疯子。”顾维桢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稍平复,却依旧带着愤懑,“称霸世界?他懂什么叫‘世界’吗?世界不是靠枪炮抢来的,是靠人心里的善意攒起来的。你看上海的租界,中国人、法国人、英国人、犹太人挤在一起,虽然也有矛盾,可至少能互相帮衬着活下去——这才是世界该有的样子。”
伊莎贝拉若有所思地重复:“他妈的……”她试着用中文念了一遍,发音有点古怪,却把那股愤懑的劲儿学了个七八分。
顾维桢被她逗笑了,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用法语说,大概就是‘putain’或者‘merde’,不过语气没这么冲。我们的‘他妈的’,带着点又气又恨、想骂又骂不透的意思,就像心里堵着团火,不骂出来不痛快。”
“那我也说一句。”伊莎贝拉看着报纸上希特勒的照片,皱着眉,用中文清清楚楚地说,“他妈的希特勒。”
说完,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相视一笑。笑声里,刚才的沉重似乎淡了些。
顾维桢揉了揉她的头发:“第一次听你说粗话,还挺像回事。”
“因为他确实该骂。”伊莎贝拉收起笑容,眼神又变得严肃,“仇恨和野心,只会带来毁灭。就像日本兵在中国做的事,就像希特勒在欧洲做的事,他们以为在创造‘新秩序’,其实是在给自己掘坟墓。”
她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报纸的空白处写了一行法语:“La haine est un serpent qui se mord la queue.”(仇恨是条咬自己尾巴的蛇)
“你看,”伊莎贝拉指着那句话,“不管是‘他妈的希特勒’,还是这句,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坏事做绝了,总有报应。”
顾维桢看着那句话,又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心里的火气渐渐化成一种沉甸甸的坚定。他知道,骂再多“他妈的”,也改变不了眼前的苦难,但至少,他们能守住自己心里的那点清明,护着身边该护的人,等着那条“咬自己尾巴的蛇”,最终耗尽自己的那天。
“走吧,该吃饭了。”顾维桢拉起伊莎贝拉,“今天让厨房做你爱吃的红酒炖牛肉,也算……给这糟心事,添点暖乎气。”
餐厅的灯亮起来,映着桌上的银餐具,窗外的枪炮声似乎远了些。有些话骂出来了,心里就敞亮了些,就更明白该握紧什么,该守住什么——哪怕这世界乱成一锅粥,总得有人把“善意”和“骨气”,好好揣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