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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能八岁这年,个头蹿得比同龄孩子高半个头,可细胳膊细腿的,皮肤是长期吃不饱饭的蜡黄,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钉子。沈清辞去洋人家帮佣时,他就牵着五岁的弟弟,在租界边缘的巷子里拾破烂。弟弟身子弱,走几步就喘,八能总是背着他,后背被压出一道深深的痕,像块被磨旧的木板。

那天午后,阳光难得有点暖,八能正蹲在垃圾堆里翻找,突然听见巷口传来女人的哭喊声。他把弟弟往垃圾桶后面一藏:“小,别动,哥去看看。”

巷口的墙根下,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姑娘被两个日本兵堵着,其中一个正伸手扯她的辫子,另一个笑得满脸横肉,手里的刺刀在姑娘眼前晃来晃去。姑娘吓得浑身发抖书包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书本散了一地。

八能的手猛地攥紧了,指甲嵌进掌心。他想起娘被日本兵推搡的样子,想起外公外婆倒在雪地里的模样,心口那七片龟甲像是突然被火烫了一下,烧得他浑身发紧。

他没多想,抄起脚边一块碗口大的石头——那石头他平时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来,此刻却像揣了团火,在他手里轻得反常。

“放开她!”八能吼了一声,声音还带着童音的脆,却透着股狠劲。

日本兵愣了一下,回头看见个瘦巴巴的孩子,顿时笑了,其中一个松开姑娘,转身朝八能走来,嘴里骂着听不懂的话,抬脚就往他身上踹。

八能没躲。就在日本兵的皮靴快要踢到他胸口时,他猛地把石头抡了出去。那一下又快又狠,石头带着风声,“咚”地砸在日本兵的太阳穴上。

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瞪得溜圆,血顺着耳后往下淌,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另一个日本兵和那姑娘都惊呆了。谁也没料到,这么个半大孩子,能有这么大的劲。

八能自己也愣了愣,看着手里的石头,又看了看地上的人,小手开始发抖。但他很快想起弟弟,转身就往垃圾桶跑,拉起弟弟的手就要躲。

“等等!”那姑娘突然反应过来,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快跟我走!不然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发颤,却很有力,拉起八能和他弟弟就往巷深处跑。身后传来那个日本兵惊慌的叫喊声,还有枪声,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

姑娘带着他们七拐八绕,钻进一栋石库门房子,关上门,又用柜子顶住,这才瘫在地上喘气。

“你……你叫什么名字?”姑娘看着八能,眼里还带着后怕。

“八能。”他抿着嘴,紧紧攥着弟弟的手,弟弟吓得缩在他怀里,小身子抖个不停。

姑娘这才看清,八能的手背上全是冻疮和裂口,掌心却有一块明显的红印——是刚才握石头太用力磨出来的。她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迹,想起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下,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心疼。

“我叫林秀雅,在这里教书。”姑娘缓过劲来,给他们倒了杯热水,“别怕,这里是法租界,日本人不敢随便闯进来。”

八能没喝热水,只是盯着林秀雅:“你没事吧?”

林秀雅愣了一下,随即眼圈红了。刚才若不是这个孩子,她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摸了摸八能的头,触到他心口硬硬的东西,才发现他小褂子里缝着东西,形状像是几块甲片。

“那是……”

“爹给的,龟甲,能护着我。”八能摸着心口,声音低了些,“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石头就扔出去了。”

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搬块砖头都费劲,刚才却能把那么大一块石头抡得那么远、那么狠。就好像有股力气从心口涌出来,顺着胳膊传到手上,带着股说不出的劲。

林秀雅看着他眼里的倔强,突然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神力,是被逼到绝境的孩子,拼尽全力护着什么的狠劲——护着陌生人,也护着自己心里那点没被乱世磨掉的光。

“饿不饿?”林秀雅起身去厨房,端来两个白面馒头。

八能眼睛亮了一下,却没伸手,只是把弟弟往前推了推:“给我弟吃。”

弟弟怯生生地看了看林秀雅,又看了看八能,才接过馒头,小口小口地啃起来。八能看着弟弟吃,自己咽了咽口水,却始终没动。

林秀雅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把另一个馒头塞到八能手里:“吃吧,我这里还有。”

八能犹豫了一下,咬了一小口,馒头麦香香在嘴里散开,他很久没吃过这么软和的东西了。他吃得很慢,像是在珍惜什么。

“你娘呢?”林秀雅问。

“在给洋人当仆人,赚钱买吃的。”八能说,“我得早点回去,不然娘该担心了。”

林秀雅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你拿着,买点吃的。以后……要是有难处,就来这里找我。”

八能看着银元,摇摇头:“不要,我能捡破烂换钱。”

他拉起弟弟,对林秀雅鞠了一躬:“谢谢你。”然后转身就往外走,小小的身影挺直着背,像棵迎着风的小树苗。

林秀雅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又看了看地上未干的血迹,突然想起刚才八能抡起石头的瞬间——那眼神,那力气,根本不像个八岁的孩子。她走到窗边,看着八能背着弟弟,一步一步走远,心口那七片龟甲的轮廓在小褂子上若隐若现,像藏着什么说不清的秘密。

那天晚上,沈清辞做工回来,发现八能和弟弟已经睡了,炕头放着两个没吃完的白面馒头,还有几块银元。八能的手心缠着布条,是林秀雅给他包扎的。

沈清辞摸了摸八能的心口,龟甲硌得她手心发疼。她不知道儿子白天经历了什么,但看着那馒头和银元,看着儿子嘴角残留的面渣,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乱世里,一个八岁的孩子,用一双捡破烂的手,不仅要护着弟弟,竟还藏着能砸开黑暗的力气。沈清辞轻轻摸着八能的头,在心里默念:“姜山,你看,咱们的儿子长大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八能脸上,他睡着还皱着眉,小手紧紧攥着,像是还握着那块砸向侵略者的石头。

沈清辞做工的那栋洋楼,主人顾维桢是留过洋的读书人,眉宇间总带着股温润的书卷气,可眼神里藏着的锐利,却比青帮的刀还亮。他娶的法国妻子伊莎贝拉,是巴黎大学的文学系毕业生,说话时尾音总带着点法语的软调,手里常攥着本 baudelaire 的诗集,待人却比春日的阳光还暖。

外人都当沈清辞是伺候洋人的仆妇,只有顾维桢夫妇清楚,这是顾维桢特意托人寻来的——他早从报上、从租界的传闻里,知道了姜山在码头以命相搏的事,心里敬着那份硬气,便借着“雇人打理花园”的由头,给沈清辞一份安稳营生,工钱是别家的两倍,每日还让厨房多备一份饭菜,让她带给孩子。

这天下午,沈清辞正帮伊莎贝拉修剪月季,前厅突然传来皮鞋碾过地板的重响,夹杂着顾维桢平稳却带着冷意的声音。她手里的修枝剪“当啷”掉在地上,指尖瞬间冰凉——那是日本兵的皮靴声。

伊莎贝拉握住她的手,金发在阳光下晃了晃:“别怕,有维桢在。”她的中文虽不流利,掌心的温度却稳得让人安心。

两人走到客厅门口,就见三个日本兵正围着顾维桢,为首的小队长佐藤举着张画像,唾沫星子喷在顾维桢的西装上:“顾先生,识相点就把人交出来!姜山的儿子,八岁,叫八能,有人看见他躲进了你这栋楼!”

顾维桢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被喷到的地方,叠好手帕放回口袋,才抬眼看向佐藤,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佐藤队长,我这楼里确实有个叫八能的孩子,是我家帮工沈嫂的儿子。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画像上那个瘦得只剩大眼睛的孩子,“您说他杀了皇军士兵?”

“千真万确!”佐藤猛地一拍桌子,军刀“噌”地出鞘半寸,“用石头砸死了我们的上等兵!”

“石头?”顾维桢像是听到了什么趣闻,转向沈清辞,语气平和,“沈嫂,八能这孩子,平时提桶水都费劲吧?”

沈清辞的声音还在发颤,却被顾维桢的镇定稳住了些:“是……是,他身子弱,连弟弟都抱不动,平时捡破烂,稍重点的瓶子都得拖着走。”

“这不就奇了?”顾维桢看向佐藤,眉峰微挑,“一个提不动水桶的孩子,能用石头砸死受过严格训练的皇军士兵?佐藤队长,您是在说笑,还是……觉得您麾下的士兵,连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都不如?”

这话像根软刺,扎得佐藤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身后的两个士兵想发作,却被顾维桢冷冷瞥了一眼——那眼神里的沉静,竟让他们莫名发怵。

伊莎贝拉这时走上前,手里还捏着那本诗集,蓝眼睛里满是天真的困惑:“佐藤先生,我读过贵国的《武士道》,说武士当有勇有谋。若一个孩子用石头就能杀死武士,要么是这孩子是神,要么……”她轻轻合上书,“是这位武士太不称职了。您觉得,哪种更可能?”

她的语调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像裹着冰碴。佐藤攥紧了军刀,却不敢真的动——顾维桢是法租界商会的理事,伊莎贝拉的父亲是法国驻沪领事馆的参赞,真动了他们,别说军部,连领事馆都不会善罢甘休。

“我亲眼看见那孩子的背影!就是他!”佐藤身边的一个士兵急了,嚷嚷起来,“穿件打补丁的灰褂子,后颈有颗痣!”

顾维桢笑了,转头对管家说:“去,把沈嫂带来的那件小褂子取来。”

管家很快取来一件洗得发白的小褂子,顾维桢拎起来,对着光展示:“佐藤队长请看,这褂子是我家给的,是蓝布的。至于后颈的痣……”他看向沈清辞,“沈嫂,八能后颈有痣吗?”

沈清辞用力摇头:“没有!我生的孩子,我最清楚!”

佐藤的脸彻底僵了。他知道自己被那模糊的目击证词骗了,可话已说出口,此刻退回去,在士兵面前颜面尽失。

“就算不是他,也肯定藏在这附近!”佐藤强撑着,“我们要搜查!”

“搜查?”顾维桢收起笑容,语气陡然转冷,“法租界有规定,搜查需有领事馆的批文。佐藤队长是想越权行事,还是觉得法国的法律,管不住皇军的枪?”他走到窗边,指着楼下巡逻的法国巡捕,“您看,巡捕就在那里,要不我请他们上来,聊聊‘越权搜查’的事?”

佐藤的额头渗出冷汗。他看着顾维桢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眼睛,突然明白,自己遇上了个软硬不吃、还把规矩拿捏得死死的对手。再闹下去,别说抓人,自己能不能体面地走出这栋楼都难说。

“我们走!”佐藤狠狠瞪了沈清辞一眼,带着人摔门而去。

门关上的瞬间,沈清辞腿一软,差点瘫倒,被伊莎贝拉扶住。

“谢谢您,顾先生,伊莎贝拉夫人……”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止不住地掉。

顾维桢摆摆手,让管家给她倒杯热茶:“沈嫂,你不用谢我们。我们帮你,也是在帮姜山。”他看着沈清辞,眼神里满是敬重,“他在码头用命护着同胞,我们在租界,护着他的家人,是应该的。”

伊莎贝拉蹲下身,替沈清辞擦去眼泪,金发垂在沈清辞手背上:“沈,姜山是英雄。英雄的家人,不该受委屈。”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几块黄油曲奇,“给孩子们带回去,刚烤的。”

沈清辞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眼前这对夫妻——一个用智慧筑起防线,一个用温柔包裹锋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寄人篱下,却不知这份“雇佣”背后,藏着对英雄的敬意,对弱者的善意。

那天傍晚,沈清辞提着曲奇和顾维桢特意让厨房准备的腊肉,走在回铁皮棚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的包裹沉甸甸的,不仅装着吃食,更装着乱世里难得的暖意。

她想起顾维桢最后说的话:“沈嫂,安心做工。只要这栋楼还在,只要法国的旗子还飘在租界上空,就没人敢动你和孩子。”

晚风里带着月季的香,沈清辞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姜山留下的那枚木簪,脚步渐渐稳了。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撑——总有人在暗处,用他们的方式,守着这片破碎山河里,不该被碾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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