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璃收到电报时,正在纽约唐人街的绸缎庄核对账目。她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套裙,烫着利落的卷发,手腕上翡翠翠镯子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这副模样,谁也想不到她曾是上海滩那个拎着双枪、单枪匹马从法国人手里抢回码头货舱的“璃姐”。
绸缎庄是青帮早年在海外置办的产业,由几个忠心的老弟兄打理。陈啸林把她送出国时,拍着她的肩膀说:“月璃,哥这辈子打打杀杀,不想你也走这条路。去美国,好好读书,学着做生意,将来就算青帮没了,你也能活得体面。”
她当时还骂他啰嗦,说要留在上海帮他,却在夜里被他硬塞进了去旧金山的邮轮。船开时,她站在甲板上,看着上海滩的灯火越来越远,心里又气又酸——她知道,哥哥是怕她出事,怕这乱世吞了她。
在美国的三年,她学英文,管生意,把青帮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华尔街街还结识了几个犹太商人。她很少再提上海的事,仿佛那个拎枪喝烈酒的“璃姐”早已死在了黄浦江里。只有夜深人静时,她会摩挲着哥哥送的那支小巧的勃朗宁,想起小时候他背着她城隍庙庙吃糖葫芦的样子。
电报是从旧金山转来的,只有短短七个字:“兄亡,沪危,速避。”
陈月璃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突然开始发抖。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读了一遍,再读一遍,直到那七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眼里。
绸缎庄的老掌柜是跟着陈啸林出生入死的老人,见她脸色煞白,赶紧递上一杯热茶:“小姐,您……”
“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
“听说……是上礼拜,在码头被日本人……”老掌柜的声音哽咽了,“弟兄们想收尸,都被打回来了。”
陈月璃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却发现手抖得厉害,茶水洒在西装裤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她想起哥哥最后一次给她写信,说“上海天冷,你那边该是春天了,多穿点”,想起他总骂她“女孩子家别总舞刀弄枪”,想起他把她护在身后,跟别的帮派火并时的背影。
那个在上海滩能止小儿夜啼的青帮老大,那个打遍码头无敌手的哥哥,怎么就……没了?
老掌柜看着她,突然想起当年在上海,有个小混混调戏陈月璃,被她一枪打断了腿,她拿着枪,眼神冷得像冰,说:“我陈月璃的人,谁敢动?”那时的她,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江湖上都说,陈家兄妹,一个狠,一个烈。
可此刻,这个曾经让江湖人忌惮的“璃姐”,突然捂住了脸,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她没哭出声,只是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小兽在低嚎。
“小姐……”老掌柜想劝,却不知该说什么。
陈月璃猛地抬起头,眼里全是红血丝,脸上还挂着泪,却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总说让我好好活着,说美国安全……可他自己呢?他守着的那些东西,守着的那些人,守着的那片破码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纽约的街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这里没有硝烟,没有枪声,甚至能买到新鲜的牛奶和面包。哥哥把她送到了天堂,自己却留在了地狱。
“山河破碎啊……”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块石头砸在老掌柜心上。
是啊,山河都碎了,哪里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哥哥守不住上海,她在美国守着这点产业,又能守多久?那些所谓的体面,所谓的安稳,在国破家亡面前,不过是镜花水月。
她走到保险柜前,打开,里面放着哥哥送她的勃朗宁,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她和哥哥小时候在城隍庙拍的,哥哥穿着短褂,她梳着羊角辫,两人都笑得露出豁牙。
陈月璃拿起枪,摩挲着冰冷的枪身,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哥哥的脸上。
“哥,你等着。”她轻声说,眼里的泪渐渐干了,只剩下一种决绝的冷,“这账,我会跟他们算的。”
那天下午,纽约唐人街的绸缎庄关了门。有人说,看到陈家大小姐买了去华盛顿的火车票,手里拎着个箱子,箱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沉甸甸的。
没人知道,陈月璃去了华盛顿的中国大使馆。她卖掉了部分产业,把钱换成了军火,托人悄悄运回国内。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上海,知道一个女人在乱世里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她是陈啸林的妹妹,是那个曾经在江湖上名震一时的“璃姐”——哥哥用命守住的东西,她不能让它就这么没了。
夜里,她站在旅馆的窗前,看着美国的月亮,突然想起哥哥信里的话:“月璃,等仗打完了,哥带你回乡下种稻子。”
她闭上眼,眼泪又一次滑落。
稻子怕是种不成了。但只要还有一口气,这血海深仇,就必须得报。
山河破碎,家也没了。剩下的,只有恨,和一条必须走下去的路。
陈月璃在江湖上还有个更出名的外号——“玉香”。
这名字不是因为她身上总带着玉簪的清冽香气,而是当年在法租界的“玉香楼”,她单枪匹马闯过十七道关卡,从法国领事手里夺回被扣押的青帮药材时,人送的。那时她才十九,穿着月白旗袍,手里把玩着哥哥送的翡翠镯子,笑盈盈地对拦路的法国兵说:“要么让路,要么躺倒,选一个?”话音未落,旗袍开衩里滑出的勃朗宁已顶在领头军官的太阳穴上。
那一战,她没伤一人,却让法租界的洋人记住了这个带着玉香、出手狠绝的青帮大小姐。“玉香”二字,从此成了上海滩江湖里的一个传说——既有玉的温润,又藏着香里的锋刃。
在美国收到哥哥死讯的那个晚上,陈月璃打开梳妆台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簪。那是当年从玉香楼带出来的,簪头刻着朵半开的玉兰,是哥哥后来找人给她镶的,说“女孩子家,总带枪像什么样子”。
她拿起玉簪,簪尖冰凉,划过掌心时竟划出一道细血痕。血腥味混着玉簪上残留的淡淡香粉味,突然让她想起玉香楼的雕梁画栋,想起哥哥在楼下等她的身影,想起那时的上海滩,虽然乱,却总还有几分江湖气,几分中国人自己的规矩。
可现在,哥哥死了,青帮散了,连玉香楼都成了日军的慰安所。那些温润的、锋利的、值得守护的东西,都被炮火碾成了碎渣。
“玉香……”她对着镜子,轻轻念出这个名字,镜子里的女人眼眶通红,却再没掉一滴泪。当年那个在玉香楼里笑靥如花、转身就能拔枪的少女,终究是被乱世逼成了要扛起血债的模样。
她把玉簪别在发间,又将勃朗宁塞进枪套,外面套上风衣,走出了旅馆。纽约的夜风很冷,吹得她的卷发乱舞,却吹不散她眼里的劲。
路过唐人街的报摊时,她停下脚步,报纸上印着上海的战火,印着日军的暴行,标题刺眼——“皇军清剿闸北,匪患尽除”。她知道,那所谓的“匪患”,就是哥哥和他的弟兄们。
陈月璃买下报纸,指尖死死攥着,直到报纸皱成一团。发间的玉簪硌着头皮,隐隐作痛,倒让她越发清醒——“玉香”这名字,是哥哥护着她时挣来的;如今哥哥不在了,这名字就得带着血,替他讨回公道。
她找到在美国认识的华侨商会会长,开门见山:“我要捐钱,买武器,送回国内。”
会长看着她发间的玉簪,想起当年上海滩那个“玉香”的传说,叹了口气:“月璃,这不是赌气……”
“我没赌气。”陈月璃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坚定,“我哥死了,死在自己的地盘上。我是陈家的人,是‘玉香’,总不能看着他守的山河,就这么被强盗占了去。”
那天晚上,陈月璃卖掉了哥哥留给她的那支翡翠镯子——那是当年他用三个码头的利润换来的,说要给她当嫁妆。她没舍得,一直留着,如今却换成了一箱箱的子弹、手榴弹,正等着装船运往遥远的祖国。
发间的玉簪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凉意,像哥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陈月璃站在码头,看着货轮缓缓驶离,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穿着旗袍、把玩玉簪的日子了。
山河破碎,哪还有什么玉的温润?剩下的,只有香里藏着的锋刃,和必须染血的决绝。
“玉香”还在,只是这一次,她要让侵略者闻见的,是硝烟和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