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老太太在祠堂里坐定,让孙辈给周家供桌摆上“三牲”——整鸡、整鱼、大块猪肉,红绸布裹着,在香烛烟气里泛着油光。这是佛山宗族里最郑重的“问罪礼”,摆出来就意味着没转圜的余地。
“周老大,”老太太用拐杖拨了拨供桌上的铜烛台,烛火晃得她满脸沟壑更显深沉,“光绪年间你太爷爷和我家老爷子‘斩鸡头’为誓,说两家若生男女,必结秦晋之好。那只鸡头现在还埋在祠堂门槛下,你敢说这誓不算数?”
周砚爹额角冒汗,不住地用袖子擦:“婶子,时代不同了……”
“时代不同,祖宗的规矩就不同了?”老太太冷笑,“去年清明祭祖,你家阿砚还在我家老爷子牌位前磕了头,接过了‘利是’——我们广东人,接了长辈的‘利是’,就是认了这份情分,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
旁边的陈家三叔公接口:“就是!佩珊十六岁那年‘出花园’,穿的红木屐还是你家送的,红布包着‘葱、蒜、芹菜’,寓意聪明、会算、勤劳,这些都是明媒正娶的讲究,难道是白做的?”
周砚站在一旁,指尖掐得发疼。他记得“出花园”那天,陈阿妹穿着一身红衣,像朵新开的石榴花,给他递过“糖塔”,说吃了能甜甜蜜蜜。那时只当是长辈的心意,如今却成了捆住他的绳索。
僵持到后半夜,老太太松了口,却撂下狠话:“三日之内,让阿砚去陈家‘回门’,给佩珊赔个不是。按老规矩,带上‘猪脚姜’和‘红鸡蛋’,当着我家祖宗的面说清楚——要么认亲,要么就别怪我们陈家‘开祠堂’,把这事捅到族老会去!”
“开祠堂”三个字像炸雷,在周砚耳边响。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族老会判定周家“背信弃义”,不仅武馆的地皮会被收回,连爷爷的牌位都得从祠堂挪出去,这是比杀了他还难受的事。
第二天一早,周砚拎着沉甸甸的“猪脚姜”去了陈家。瓦罐里的姜块浸在浓汁里,裹着红糖和醋的酸香,是佛山人赔罪时最体面的礼。陈阿妹在客厅里等他,穿了件新做的香云纱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他进来,眼睛亮了亮。
“阿砚哥,尝尝我做的‘盲公丸’。”她把一碗鱼丸推过来,汤里飘着紫菜,“我学了好久,知道你练拳耗体力,特意多放了鲮鱼肉。”
周砚没动筷子,把瓦罐放在桌上:“佩珊,我是来……”
“我知道。”她打断他,拿起汤匙舀了个鱼丸,“但你先听我说。我奶奶说了,只要你肯按规矩来,‘过大礼’的时候,我家陪嫁十箱绸缎、二十亩地,还帮你把武馆重新翻修,铺上‘花阶砖’,比现在气派十倍。”
她眼里闪着光,数着那些她以为他会在意的东西:“将来生了孩子,男孩跟你学拳,女孩我教她做陶瓷,祠堂里的‘灯酒’我们年年都办最热闹的,让所有人都知道周家有后……”
“佩珊,”周砚的声音涩得像吞了沙,“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她猛地放下汤匙,汤溅出来,“那个北方姑娘能给你什么?她知道‘冬至’要做‘萝卜糕’吗?知道‘年三十’要贴‘挥春’、守岁到天亮吗?她连‘白话’都不会说,怎么跟祠堂的长辈打交道?”
这话戳中了周砚最隐秘的怕。他确实担心过,梁盼娣第一次吃“禾虫”时皱起的眉头,听他说“食在广州,味在佛山”时茫然的眼神,那些地域的隔阂,像层薄雾,总在他心头飘。
可他更记得,她看他练拳时专注的样子,记得她偷偷学写“缠”字时歪歪扭扭的笔画,记得她把他教的“问路斩”拆开来,改成更适合女子的剑法——她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他的世界。
“她可以学。”周砚抬起头,目光坚定,“就像我也可以学她那边的规矩,学包‘饺子’,学听‘评剧’。但感情学不来,佩珊,你明白吗?”
陈阿妹的脸一点点白了,突然抓起桌上的“猪脚姜”就往地上砸。瓦罐碎裂的声音刺耳,浓汁溅在花阶砖上,像一滩化不开的血。
“我不明白!”她尖叫着,眼泪汹涌而出,“我从小就按规矩活!‘清明’拜山,‘端午’裹粽,‘中秋’赏月,哪样错了?凭什么她可以不守规矩,就能得到你?”
她冲到里屋,抱出个红木匣子,摔在周砚面前。里面是从小到大攒的“利是”,红封套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他送的木剑、画的拳谱,甚至有颗他掉的乳牙,用红布包着。
“这些年,我攒的每样东西都跟你有关,”她指着匣子,声音抖得厉害,“这就是我的规矩!你凭什么说破就破?”
周砚看着那些旧物,喉咙像被堵住。他想起小时候换牙,陈阿妹非要把那颗牙埋在荔枝树下,说这样他就能长得像树一样高。那时的情谊纯粹得像块水晶,可现在,却成了最伤人的利器。
“对不起。”他弯腰捡起碎片,指尖被划破,血珠滴在浓汁里,“这些,我会一件件赔给你。但婚事,我绝不可能认。”
他转身往外走,身后传来陈阿妹的哭喊:“周砚!你会后悔的!没有我们陈家,你连武馆的门都进不去!你以为你那个北方姑娘会跟你喝稀粥吗?”
走到巷口,周砚摸出手机,给梁盼娣打电话。那边很快接了,背景里有剑穗扫过空气的轻响。
“在练剑?”他问,声音哑得厉害。
“嗯,刚练完‘玉女穿梭’。”她顿了顿,“你那边……是不是出事了?”
周砚看着地上的碎瓦罐,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酸:“没事。就是突然想吃你做的面了,不放葱,多放辣椒。”
“好啊,”她的声音软下来,“等你回来,我天天做给你吃。”
挂了电话,他蹲下身,慢慢捡着那些碎片。佛山的阳光辣得刺眼,照在他流血的指尖上,疼得格外清醒。他知道前路难走,那些“斩鸡头”的誓言、“出花园”的红屐、“开祠堂”的威胁,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正一点点收紧。
但他不能退。
因为他答应过她,要把那些枷锁,一拳一拳打碎了给她看。
因为在广东这片讲究“规矩”的土地上,他想给她一个例外——一个不用学“白话”、不用懂“灯酒”,只要站在他身边,就被当成宝贝的例外。
陈家老太太的动作比谁都快。
第二天一早,周家武馆的大门就被人用铁链锁了。铁锁上挂着块木牌,用红漆写着“背信弃义,暂闭整顿”,旁边还贴了张泛黄的红纸,上面是光绪年间周陈两家“斩鸡头”立誓的原文,字迹被雨水泡得发皱,却字字像针,扎在来往街坊的眼里。
周砚赶到时,几个徒弟正急得团团转。大师兄搓着手:“阿砚,是陈家的人干的,说要等你‘认了错’才开锁。”
他伸手去摸那把大锁,冰冷的铁硌得手心发疼。武馆的门楣上还挂着爷爷亲手写的“武德为先”,此刻被那块木牌衬得格外讽刺。
“师父呢?”周砚问。
“师父被三伯公叫去祠堂了,”小徒弟低声说,“听说陈家把族老会的人都请来了,说要‘议一议’周家不守规矩的事。”
周砚咬了咬牙,转身往祠堂跑。刚到巷口,就看见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上插着写有“周武馆背信弃义”的小旗,一边走一边喊,声音在青石板路上荡得老远。这是佛山最狠的“贴街骂”,用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祠堂里更是热闹。族老会的长辈们坐在上首,烟袋锅子敲得噼啪响。陈家老太太坐在主位,手里的龙头拐杖在地上一顿:“周老大,现在人证物证都在,你倒是说说,这桩事该怎么了?”
周砚爹脸色灰败,对着长辈们作揖:“各位叔伯,是我教儿无方……”
“不是教儿无方,是根本没把祖宗规矩放在眼里!”陈家老爷子突然开口,他是族老会的头面人物,说话掷地有声,“想当年,你爹跟我爹在佛山码头打走了地痞,靠的就是‘信’字!现在你家小子要毁约,是想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跟着丢脸?”
周砚猛地推开门:“这事跟我爹无关!”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陈家老太太抬眼看他,眼神像淬了冰:“阿砚,你总算来了。我问你,佩珊哪里不好?论家世,陈家在佛山跺跺脚,三条街都要抖一抖;论品行,她十五岁就跟着你婶子去‘善堂’施粥,哪个不夸?”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你觉得那个北方姑娘好?好在哪里?会陪你拜祖宗吗?知道‘行通济’要带生菜吗?懂什么叫‘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规矩吗?爱情这东西,风吹吹就散了,只有门当户对、守着规矩过日子,才能传宗接代,才能让武馆活下去,你懂不懂?”
“我懂!”周砚往前一步,胸口起伏,“我懂规矩,但我更懂人心!爷爷教我‘练拳先练心’,要是连自己的心都骗,练再硬的拳也只是个空架子!”
“放肆!”陈家老爷子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人心能当饭吃?能保住武馆的牌匾?能让你爹在宗族里抬得起头?”
这时,有人匆匆跑进来,在陈家老太太耳边说了句什么。老太太眼睛一亮,拐杖往地上一顿:“正好,让你看看,不守规矩的下场。”
话音刚落,祠堂外就传来锣鼓声。周砚探头一看,只见陈家的醒狮队正举着“百年好合”的幡子,从巷口走过来,领头的狮子嘴里叼着块红布,上面写着“陈佩珊周砚订婚吉”,一路敲锣打鼓,把消息往家家户户送。
这是佛山最绝的一招——“逼婚锣”。一旦锣鼓声传遍街巷,这桩婚事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谁想反悔,就得被全佛山的人戳脊梁骨。
陈阿妹跟在醒狮队后面,穿着一身红,脸上带着泪痕,却倔强地扬着头。她看见周砚,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周砚只觉得一股血气往头上冲。他转身就往外跑,想拦住醒狮队,却被陈家叔伯死死拉住。“让开!”他红着眼嘶吼,像头被激怒的狮子。
“阿砚,认了吧。”大师兄从后面抱住他,声音哽咽,“陈家这是铁了心了,我们斗不过的……”
“斗不过也要斗!”周砚挣扎着,衬衫被扯得歪斜,“我爷爷教我们‘铁山靠’,不是让我们遇到事就缩脖子的!”
祠堂里的争吵惊动了街坊,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热闹。有人叹气,有人议论,更多的是看笑话的眼神。
“年轻人不懂事啊,放着陈家的好姑娘不要……”
“就是,陈家是什么人家?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亲事……”
“不守规矩,迟早要吃亏的……”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周砚耳朵里。他看着醒狮队的锣鼓越敲越远,看着陈阿妹通红的眼睛,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股支撑着他的力气,正在一点点被抽干。
陈家老太太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碾压一切的威严:“阿砚,我知道你觉得爱情金贵。但我活了八十多年,见过太多海誓山盟,最后都败给了柴米油盐。佩珊是个好姑娘,对你是真心的,日子过久了,什么感情都能处出来。”
她抬手,颤巍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听奶奶一句劝,认了这门亲。陈家不会亏待你,武馆能保住,你爹脸上有光,将来生儿育女,承继你爷爷的拳谱,这才是正途。”
周砚看着老太太布满皱纹的手,那只手曾无数次给陈阿妹递过糖,也曾在族老会上一锤定音。他知道,她说的是大多数人走的路,安稳,妥帖,符合所有人眼里的“规矩”。
可他一闭上眼,就是梁盼娣在练功房里的样子。阳光落在她的剑穗上,她练“野马分鬃”时认真的侧脸,她捏着“缠”字玉佩时,指尖微微的颤抖。
那些画面,比祠堂的规矩烫,比武馆的牌匾重,比所有人的议论都更清晰。
他猛地推开大师兄,挣脱陈家叔伯的拉扯,朝着醒狮队消失的方向跑去。鞋跑掉了一只,脚踩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疼得钻心,却比不上心里的疼。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拦住,不知道能不能斗过陈家的势力,甚至不知道这样坚持下去,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但他知道,他不能认。
因为他答应过梁盼娣,要回去的。
因为有些东西,比规矩重,比脸面重,比命还重。
比如,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
比如,那个站在练功房里,等着他回去切磋的姑娘。
周砚光着一只脚,在巷口追上了醒狮队。锣鼓声戛然而止,举幡子的人愣在原地,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手里的“百年好合”幡子晃了晃。
“都停下!”周砚吼了一声,声音在巷子里荡开,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围观看热闹的人瞬间安静下来,连敲锣的师傅都停了手。
陈阿妹站在醒狮队后面,看着他沾着泥土的脚,眼圈又红了。
周砚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围观的街坊,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那些眼神里的好奇、嘲讽、同情,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却奇异地让他冷静了下来。
“大伙听我说!”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哑得厉害,却字字清晰,“我知道,陈家和周家的婚事,在你们眼里就像祠堂的柱子一样,天经地义。‘斩鸡头’的誓、‘出花园’的礼、‘过大礼’的规矩,我都懂!”
他指了指巷口那张贴着的誓约红纸:“光绪年间的规矩,管得了光绪年间的人,管不了现在的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自由恋爱的年代!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捆一辈子的!”
人群里起了骚动,有人忍不住插嘴:“阿砚,话不能这么说!规矩就是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周砚打断他,目光灼灼,“我跟佩珊是从小定了亲,可那是长辈们的想法,不是我们的!我从小把她当妹妹,给她买糖吃,教她扎马步,是因为她是我师妹,不是因为她是我将来的媳妇!”
他看向陈阿妹,眼神里有愧疚,却更坚定:“佩珊,我知道你委屈。你是陈家的掌上明珠,值得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而不是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我。如果硬是跟你结婚,对你公平吗?你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人,不是一个空有‘周家女婿’名头的躯壳!”
陈阿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掉了下来:“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那我问你,”周砚的声音放低了些,却像锤子敲在人心上,“你要的是那个陪你吃双皮奶、看醒狮的阿砚哥,还是那个心里想着别人、夜里睡不安稳的周砚?这样的婚姻,你要吗?”
陈阿妹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想要的,从来都是那个会对她笑、会护着她的阿砚哥,可她从未想过,那个阿砚哥心里,早就装不下她了。
周砚转过头,再次面对人群:“悔婚的规矩,我比谁都清楚!‘开祠堂’、‘罚香火钱’、‘祖宗牌位挪出祠堂’,这些我都认!陈家的恩情,我周砚记着,武馆的地皮,我砸锅卖铁也会赎回来,绝不会让周家欠着陈家半分!”
他突然对着围观的长辈们深深鞠了一躬:“各位叔伯婶子,我知道我今天这事,不合规矩,让大家看了笑话,让周家丢了脸。但我爷爷教我,练拳要‘心正’,做人要‘真诚’。我骗不了佩珊,骗不了我自己,更骗不了祖宗——因为心不正,做什么都是错的!”
“爱情靠不住?”他笑了笑,笑得有点涩,却带着股韧劲,“陈家奶奶说爱情靠不住,可规矩就靠得住吗?光绪年间的规矩,能保证光绪年间的人不吵架、不闹别扭吗?人心要是不在一起,再厚的‘猪脚姜’、再重的‘聘礼’,也捂不热一颗冰冷的心!”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那些年轻的面孔上:“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自己选的媳妇、自己挑的老公?难道你们忘了,当初跟家里争取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吗?难道你们愿意看着我们重走一遍你们当年反抗过的路?”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人群里炸开了锅。几个年轻媳妇低下头,想起自己当年跟家里闹的别扭;有几个小伙子偷偷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认同。
陈家的叔伯们气得脸通红,指着周砚:“你这小子,简直反了天了!”
“反了天,我也认!”周砚挺直脊背,像棵被狂风暴雨打过的竹子,弯了腰,却没断,“我周砚今天把话放这:婚,我肯定不结。陈家的规矩,我认罚。但我心里的人,我也绝不会放!”
他最后看了一眼陈阿妹,声音软了些:“佩珊,对不起。但我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不是活在规矩里,而是活在真心实意里。”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再看那些议论的目光,也没管掉在地上的鞋。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身后,陈阿妹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这次的哭声里,没有了之前的执拗,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松了口气?
醒狮队的锣鼓再也没响起来。那面“百年好合”的幡子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最终被人默默地收了起来。
周砚一步步往武馆走,脚踩在青石板上,疼得很清醒。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开祠堂”的惩罚、宗族的压力、武馆的困境,还在后面等着他。
但他不怕了。
因为他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像练完一套“缠丝拳”,把郁结在胸口的气,一点点吐了出去。
他摸出手机,给梁盼娣发了条短信,还是那四个字:“等我回来。”
这次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仿佛能看到她在练功房里收到短信的样子,嘴角或许会偷偷弯一下,然后握紧那枚“缠”字玉佩,继续练她的剑。
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佛山特有的潮湿气息,却吹不散他心里那点越来越亮的光。
规矩再重,重不过一颗真心。
阻力再大,大不过想奔向她的脚步。
陈家祠堂的后门被轻轻推开,陈家老太太拄着拐杖,带着几个族老悄声走了进来。祠堂里只点了两盏油灯,昏黄的光落在供桌的牌位上,映得几位老人的脸忽明忽暗。
“那小子,倒是有几分他爷爷的犟劲。”陈家老爷子磕了磕烟斗,火星子在黑暗里亮了亮,“硬的怕是行不通了,刚才在巷口那番话,倒让几个年轻后生动了心。”
老太太没说话,指尖摩挲着拐杖上的龙头,半晌才哼了一声:“犟有什么用?还能犟得过日子?”
旁边一直没开口的二姑丈突然笑了,他是族里出了名的“智多星”,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火苗跳了跳,“对付这小子,得用‘缠丝劲’,柔中带刚,慢慢绕。”
“怎么绕?”陈家三叔公急了,“醒狮队都被他搅黄了,难道真眼睁睁看着佩珊……”
“急什么。”二姑丈摆了摆手,压低声音,“第一,把武馆的锁打开。他不是要保武馆吗?咱们就给他保,但得让他知道,这锁是佩珊求着老太太开的——‘看在阿砚哥练拳辛苦的份上,先让他把武馆开起来’,这话传出去,街坊只会说佩珊懂事,反衬得他周砚不近人情。”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第二,让佩珊别再哭闹,天天往武馆跑。不是去逼婚,是去‘帮忙’。他练拳,她就端茶送水;他教徒弟,她就帮忙记拳谱;他忙到深夜,她就提着‘及第粥’在门口等。佛山人最讲‘情分’,日子久了,谁不说佩珊贤惠?到时候不用我们逼,街坊的唾沫星子也能把他淹死。”
老太太的眉头松动了些:“这第三呢?”
“第三,”二姑丈笑得更深了,“找个由头,请梁盼娣来佛山。就说‘阿砚在这边受了委屈,做妹妹的该来看看’,把人请到咱们的地盘上。让她亲眼看看佩珊对阿砚的好,看看武馆离了陈家行不行,看看这佛山的规矩有多深。北方姑娘大多好强,见了这阵仗,不用咱们开口,她自己就会打退堂鼓。”
祠堂里静了下来,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过了好一会儿,陈家老爷子才缓缓点头:“这法子……阴是阴了点,但对付这种犟脾气,就得用软刀子割肉。”
老太太却没说话,拐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目光落在供桌前的陈阿妹身上——不知何时,她竟悄悄站在祠堂门口,把刚才的话全听了去,脸上没有泪痕,眼里却亮得吓人。
“奶奶,”陈阿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还有点哑,却异常坚定,“我去开武馆的锁。我去给阿砚哥送粥。我去请那位梁姑娘来佛山。”
二姑丈愣了愣,随即笑了:“佩珊懂事了。”
“但我有个条件。”陈阿妹抬起头,看着几位长辈,“要是最后……他还是不选我,你们不能再为难他,也不能为难梁姑娘。”
老太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用拐杖点了点二姑丈:“你这馊主意,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二姑丈摸着胡子笑:“老太太怎么说?”
“照你说的办。”老太太站起身,往祠堂外走,“但我把话撂在这——咱们佩珊要是输了,也是输给‘心甘情愿’,不是输给那些硬邦邦的规矩。”
走出祠堂时,月光正好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霜。陈阿妹望着武馆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块手帕,上面绣着朵没绣完的缠枝莲——那是她打算做嫁妆用的。
她知道长辈们的心思,也懂二姑丈的算计。可她更清楚,自己不是在帮长辈逼婚,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要让周砚看看,她陈佩珊不是只会哭闹的娇小姐;要让梁盼娣看看,她对周砚的情分,不是一时兴起,是十八年的朝夕相处、点滴积累;更要让自己看看,这段从五岁就开始的期盼,到底值不值得她赌上最后一把。
巷口的风带着荔枝花的甜香,吹得她鬓角的碎发飘了起来。她往武馆的方向走,脚步轻快,却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勇。
祠堂里,二姑丈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对老太太笑道:“您看,我说什么来着?您这孙女,是彻底爱上那小子了,要不然我这馊主意,她也不会接得这么痛快。”
老太太没回头,只是望着供桌上的牌位,轻轻叹了口气。这佛山的规矩啊,捆了几代人,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捆住两个年轻人的心。
而此刻的武馆里,周砚刚把散落的拳谱捡起来,指尖划过“缠丝劲”那页,忽然想起梁盼娣练这招时总说“手腕转得疼”,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他不知道,一场更温柔、也更磨人的“规矩”,正朝着他和远方的她,悄悄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