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冲进站台时,火车正喷着白汽缓缓动起来。他攥着票往前跑,皮鞋底在水泥地上磨出刺耳的响,可车轮转动的速度像故意跟他作对,一节节车厢从眼前滑过,快得让他眼晕。
最后他扶着栏杆停下,胸腔里像塞了团烧红的铁,每口呼吸都带着疼。他看着那列绿皮火车越来越远,车窗外掠过的树影晃得他眼睛发酸——刚才跑回练功房的二十分钟里,他脑子里全是梁盼娣哭红的眼角,可现在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那些勇气忽然就泄了气。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父亲发来的消息:“武馆合同已签,你爷爷的老规矩不能破,陈家那边催着定亲了。”
周砚盯着那行字,指节捏得发白。他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滑坐下去,背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却抵不过心里那股钝重的闷。他知道梁盼娣在等那个“办法”,可所谓的办法,不过是他跑回来时硬撑的底气。父亲的固执像块磨了几十年的铁,爷爷留下的规矩被供奉在祠堂里,连灰尘都碰不得,而他一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手里攥着的除了半本拳谱,只有满身撞南墙的傻气。
风从站台尽头灌过来,带着铁轨的铁锈味。他摸出烟盒想抽根烟,手指却抖得连打火机都按不燃。练功房里梁盼娣泛红的眼眶又浮上来,她捏着玉佩时指尖发白的样子,她强装镇定说“谁哭了”时硬邦邦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终究还是让她等了。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的结果。
烟掉在地上,他抬脚碾灭,喉结滚了滚,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远处的信号灯闪着红光,像在嘲笑他这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回头。原来最疼的不是赶不上火车的遗憾,是你明明抓住了想珍惜的人,却发现自己手里根本没有能护着她的力气。
他掏出那个画着武馆简笔画的小本子,指尖划过自己写下的地址,忽然觉得那几笔线条幼稚得可笑。
周砚终究还是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是下一班慢车,要晃十二个小时才到佛山。车厢里混杂着汗味与泡面味,他靠窗坐着,手肘抵着玻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裤袋里那枚备用的“缠”字玉佩——原本是想等事情理顺了,亲手给她配成一对,现在倒成了攥在掌心的救命稻草。
车过南岭时,手机又响了,是母亲的声音,带着粤式普通话特有的急切:“阿砚啊,陈家阿妹下午来家里了,给你爷爷的牌位上了香,多懂事的姑娘。你爸在祠堂跟叔伯们说好了,下个月先订亲,年底就办事。”
周砚猛地坐直,玻璃的凉意透过衬衫渗进骨头:“妈,我说过我不答应!那是爷爷辈的口头约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年代?”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你爷爷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武馆不能散,香火不能断’!陈家帮我们保住了馆里的地皮,你现在说不答应?你是要让你爸在宗族里抬不起头,还是要把你爷爷的牌位从祠堂请出去?”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呵斥:“跟他废话什么!他要是敢毁约,就别认我这个爹!”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周砚捏着手机,指节泛白,屏幕上还停留在母亲那句“你爷爷的牌位”上。他太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了。在佛山的宗族里,祠堂是天,祖宗是根,父亲当年为了保住武馆,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膝盖磨出的血印子,他至今记得。
车窗外的山影连绵起伏,像压在心头的重石。他摸出梁盼娣的照片——是去年拍的,她穿着练功服,手里攥着剑,站在练功房的晨光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他指尖划过照片上她的眉眼,忽然想起教她“缠丝劲”时的光景,她总说“师父,我手腕转不对”,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带,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汗,和他自己加速的心跳。
“不能让她等成一场空。”他对着照片低声说,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几乎听不见。
到佛山的第二天,周砚直接去了武馆。红漆大门上的铜环磨得发亮,门楣上“周馆”两个金字被雨水浸得发暗。父亲正带着几个徒弟练拳,见他进来,一记“铁山靠”撞在沙袋上,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回来了?先去祠堂给你爷爷上香,然后跟我去陈家赔罪。”
“我不去。”周砚站在院子中央,阳光透过天井落在他身上,却暖不了那股子硬气,“爸,武馆我接,但亲事我不认。”
“你说什么?”父亲的脸瞬间涨红,广东男人骨子里的火爆全涌了上来,手里的长棍“啪”地砸在地上,“你爷爷的规矩!宗族的脸面!你想让周家在佛山抬不起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周砚往前一步,胸口起伏,“爷爷教我们练拳,是要我们有骨气,不是让我们拿婚姻当筹码!”
“反了你了!”父亲扬手就要打,却被旁边的大师兄拦住。大师兄是看着周砚长大的,叹了口气:“师父,阿砚刚回来,有话慢慢说。”
那天下午,周砚被关在祠堂里。供桌上摆着爷爷的牌位,香炉里的三炷香燃得笔直,烟气呛得他眼睛发酸。父亲搬来族谱,一页页翻给他看:“你看清楚!光绪年间,你太爷爷跟陈家太公分的地盘,武馆能传到今天,靠的就是‘信’字!你现在说不认就不认,是要让祖宗戳我们脊梁骨!”
周砚盯着族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在佛山这种地方,宗族的纽带比钢筋还牢,一句“背信弃义”,能让周家几代人的名声烂在泥里。可他一闭上眼,就是梁盼娣捏着玉佩时泛红的眼眶,她那句没说完的“等你……”像根丝线,缠得他心口发紧。
夜里,他偷偷给梁盼娣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她那边的风声,还有隐约的拳套撞沙袋的声音。“我在练功。”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你……还好吗?”
“我没事。”周砚靠在祠堂的柱子上,声音哑得厉害,“你别担心,好好练拳,等我消息。”
“嗯。”她顿了顿,“我今天练了‘白蛇吐信’,比上次稳多了。”
挂了电话,周砚蹲在地上,肩膀控制不住地抖。他从背包里翻出爷爷留下的拳谱,泛黄的纸页上有爷爷的批注:“缠丝劲,柔中带刚,韧可绕指,硬能破壁。”他忽然想起教梁盼娣练这招时,她总说“师父,我绕不明白”,他握着她的手腕,一点点带她转:“别怕,跟着气走,心稳了,劲就顺了。”
可现在,他的心怎么也稳不下来。
陈家那边很快有了动静。先是武馆的几个老学员被陈家的生意伙伴施压,说要退馆;接着,祠堂门口被人泼了墨,写着“忘恩负义”四个大字;连巷口开了三十年的云吞店,见了他都摆摆手:“阿砚,不是叔不卖给你,是你爸放了话,谁跟你来往,就是跟周家作对。”
周砚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在武馆的院子里练拳,“噼啪”的脚步声惊得邻居投诉。他打“翻拦捶”,拳风扫过空气,却像打在棉花上;他练“十字手”,两手交错时,总想起攥着梁盼娣手腕的温度。有天凌晨,他对着沙袋练“铁山靠”,一下比一下狠,直到肩胛骨传来剧痛,才捂着肩膀滑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像困兽一样的呜咽。
他给梁盼娣寄过一封信,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说“一切顺利”,却在信封里夹了片佛山的木棉花——那是她上次说想看的花。可他没说,他已经三天没好好吃饭,没说父亲断了他的银行卡,没说陈家阿妹天天来武馆帮忙,明里暗里提醒他“婚约在身”。
最难受的是宗族大会。那天来了三十多个叔伯,围坐在祠堂里,烟卷的烟雾把屋顶都熏黄了。三伯公磕了磕烟斗,慢悠悠地说:“阿砚,男人要懂担当。陈家那边说了,只要你点头,武馆的地皮他们再多让三分,还帮你请省里的教练。”
“我不要。”周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犟劲,“我只要我自己选的人。”
“你选?”二姑丈冷笑一声,“一个北方姑娘,懂我们广东的规矩吗?会拜祖宗吗?将来生了孩子,连粤语都不会说,算什么周家人?”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周砚心里。他确实怕过,怕梁盼娣受不了佛山潮湿的天气,怕她跟宗族里的长辈合不来,怕那些“外乡人”的闲言碎语。可这些怕,在想起她练拳时眼里的光,想起她偷偷哭时倔强的侧脸,忽然就成了笑话。
散会后,父亲把他拉到爷爷的牌位前,第一次红了眼眶:“阿砚,爸不是逼你,是怕你将来后悔。这世道,守着规矩,至少饿不死。”
周砚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架在肩膀上,去看佛山的醒狮表演。那时的父亲,眼睛里也有光。他吸了吸鼻子,扑通一声跪下,对着爷爷的牌位磕了三个头:“爷爷,孙儿不孝。但孙儿记得您说过,练拳先练心,心不正,拳再硬也没用。”
他站起身,转身往外走。父亲在后面喊:“你去哪?”
“去挣钱。”周砚的声音没回头,“武馆的地皮,我自己赎回来。陈家的情分,我用别的还。总之,我的婚事,我自己说了算。”
外面的雨下了起来,打在祠堂的青石板上,噼啪作响。周砚没带伞,任由雨水浇透全身。他摸出手机,给梁盼娣发了条短信,只有四个字:“等我回来。”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远处的巷口,醒狮队的锣鼓声隐约传来,在雨里敲得格外急,像在催着他往前,也像在替他喊着那句藏在心里的话——
盼娣,再等等我。等我把这满身的枷锁,一拳一拳,打碎了给你看。
陈家阿妹是被捧在蜜罐里长大的。
佛山陈家几代做陶瓷生意,到她这辈就这么一个女娃,爷爷疼她,爹妈宠她,连族里的叔伯见了都要多塞块糖。她打小就知道,自己是要嫁给周砚的。
那年她才五岁,穿着粉色小旗袍,被奶奶牵着手去周家武馆。周砚正跟着师父扎马步,脊背挺得像杆枪,额头上的汗珠子滚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水点。她扒着门栏看呆了,手里的糖掉在地上都没察觉——原来男孩子可以这么好看,像画里耍枪的将军。
后来她总往武馆跑,拎着老妈炖的汤,蹲在练武场边看周砚练拳。他练“猛虎下山”时,她会捂着嘴笑,觉得他那股狠劲像家里那只护食的大猫;他教小徒弟招式被气到时,她会递上块手帕,小声说“阿砚哥别急”。周砚待她向来温和,会给她演示怎么用缠丝劲拧开瓶盖,会在她被师兄们逗弄时护着她:“别欺负小师妹。”
在她心里,这就是定了的事。祠堂里的香烧了一年又一年,两家爹妈逢年过节总笑着说“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办事”,连她衣柜最深处,都挂着奶奶早早就给她备下的红嫁衣,绣着并蒂莲,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
直到周砚从北方回来,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天她又去武馆,拎着新做的双皮奶,刚进院门就听见周砚和他爹在吵。“我就是不娶!”周砚的声音撞在墙上,带着她从没听过的犟,“当年的口头约定,凭什么捆着我一辈子?”
她手里的保温桶“哐当”掉在地上,双皮奶洒了一地,白花花的像她瞬间煞白的脸。周砚他爹回头看见她,脸一下子僵了,刚要开口,她已经扑过去抓住周砚的胳膊:“阿砚哥,你说什么?你不娶我?”
周砚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歉意,唯独没有她熟悉的温和。“阿妹,对不起,”他掰开她的手,“我心里有人了。”
“有人了?”陈家阿妹愣了愣,突然尖叫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是谁?!是不是那个北方来的练剑的?我听我妈说了!她算什么东西?她懂不懂我们佛山的规矩?她会给祖宗上香吗?她知道你爷爷的拳谱放在哪个柜子里吗?”
她从小跟着周砚在武馆玩,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祠堂的门槛,周爷爷的茶缸子她每天都帮着洗,大师兄的护腕磨破了是她偷偷拿去补的——这个武馆,这些人,明明是她最熟悉的。
“阿妹,这跟她是谁没关系。”周砚的声音沉下来,“是我不想娶你,从来都不想。”
“不可能!”她猛地推开他,跑到院子中央,对着那些练拳的徒弟喊,“你们都听到了吗?他说不想娶我!可我是要嫁给他的!我从小就看着他长大,他练拳我送水,他受伤我上药,他凭什么不想娶我?”
徒弟们都停了手,面面相觑。陈家和周家的婚事,在他们眼里就像武馆的铜环一样理所当然,谁也没见过平时娇滴滴的陈师妹发这么大脾气。
“师妹,你冷静点。”大师兄想上前劝,被她一把甩开。
“我不冷静!”她跺着脚,眼泪糊了满脸,“陈师哥,你最清楚了!你从小看着我们长大,你说,我是不是该嫁给他?”
大师兄叹了口气,别过脸:“师妹,感情的事……”
“我不管!”她突然拔高声音,像只被惹急的小兽,“我不管什么感情!当年是周爷爷亲口跟我爷爷说的,要我做周家的孙媳妇!祠堂里的香还在烧,祖宗都看着呢!他不能娶别人,他只能娶我!”
这话喊得太响,连隔壁的街坊都探出头来看。陈家阿妈闻讯赶来,看见女儿哭成这样,心疼得直抹泪,拉着周砚他爹的胳膊就不肯放:“周大哥,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家丫头!从小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你们周家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陈家阿妹扑进妈妈怀里,哭得更凶了:“妈,我就要嫁给他!我就要嫁给他!他要是娶别人,我就……我就去祠堂跪着不起来!”
周砚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喊“阿砚哥”的姑娘,此刻像朵被狂风骤雨打蔫的花。他心里不是不愧疚,可这份愧疚,抵不过想起梁盼娣时那阵尖锐的疼。
“陈阿姨,师妹,”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哑得厉害,“对不起。但婚事我绝不会改。陈家的恩情,我周砚欠着,将来砸锅卖铁也会还。可我心里的位置,早就给了别人,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你!”陈家阿妈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家丫头啊!”
陈家阿妹猛地从妈妈怀里挣出来,指着周砚的鼻子,眼泪还在掉,眼神却透着股拧劲:“周砚,你记着!只要我陈佩珊在一天,你就别想娶那个北方姑娘进门!我生是你周家的人,死是你周家的鬼,你躲不掉的!”
她说完,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粉色的裙摆扫过地上的双皮奶,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黏糊糊的白痕,像道甩不掉的疤。
周砚看着她的背影,胸口闷得发疼。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陈家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哪里受过这样的挫?这场仗,怕是要打得比他想的更难看。
风从武馆的门洞里灌进来,吹得拳谱的纸页哗哗响,像在替他叹气,又像在催他——快些,再快些,不然那个在北方练功房里等他的姑娘,该等得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