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娣的优秀,是刻在骨子里的。
老家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别家姑娘还在学纳鞋底时,她已经蹲在灶台边,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啃课本了。名字是奶奶取的,盼着她后面能跟个带把的,可她偏生得不服输——小学考第一,初中考第一,高中拿着市里的奖学金,把“梁盼娣”三个字,一次次写在光荣榜最上头。
村里人都说“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她爹也敲着烟袋锅子骂她“疯魔”,只有梁平记得,二姐总把奖状折成小块,塞在枕头底下,夜里偷偷拿出来摸。有次他起夜,撞见二姐对着月光看奖状,嘴里念叨:“等我考上大学,就带你离开这。”
后来她真的考上了,还是全国排得上号的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村里那天,她爹捏着那张印着烫金校名的纸,手都在抖,骂人的话堵在喉咙里,最后化成句粗粝的“……别给老子丢人”。她没哭,只是把通知书贴在墙上,对着看了整整一夜。
进了大学,梁盼娣像棵被移植到沃土的树,猛地就舒展了。专业课绩点稳居前三,拿奖拿到手软,可谁也没料到,这个抱着书本泡图书馆的姑娘,会一头扎进武术社。
第一次去武术社,是被室友拉去的。她站在练功房门口,看社员们练长拳,踢腿时带起的风声,出拳时崩出的力道,像电流窜过她的脊梁。她从小护着梁平,打架靠的是一股子蛮劲,可那天她看着教练演示太极云手,柔中带刚的劲儿里,藏着她读不懂的“韧”,忽然就着了迷。
“我想试试。”她走到教练面前,声音不大,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倔。
刚开始练时,她比谁都笨。协调性差,踢腿踢不直,扎马步十分钟就晃得像筛糠。同社的男生笑她“书呆子凑什么热闹”,她不吭声,只是每天比别人早到两小时,晚走两小时。天不亮就去操场压腿,膝盖磕得青一块紫一块,贴满膏药;晚上对着镜子练冲拳,拳头砸在墙上,骨节肿了,就用热毛巾敷完接着练。
她练的是长拳,讲究“力由腰发,拳如流星”。有次对练,被师兄一脚踹在胸口,摔在垫子上半天没起来,嘴里却还数着“刚才出拳慢了半拍”。教练叹着气说“这姑娘是块练拳的料,眼里有火”,她听了,只是把护腕勒得更紧些。
没过两年,梁盼娣成了武术社的“定海神针”。校庆表演,她一套长拳打得满堂彩,踢腿时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的风里都裹着劲,最后收势时,拳头稳稳砸在腰侧,掌声雷动里,她对着台下笑,眼里的光,比舞台灯还亮。
她总说练拳和读书是一回事——都得沉下心,熬得住。图书馆里啃专业书到深夜,练功房里踢到汗水浸透练功服,在她看来,都是“让自己站得更稳”的法子。
后来她开超市,有小混混来捣乱,她抄起拖把就冲上去,那架势,还是长拳里的“弓步冲拳”,吓得小混混屁滚尿流。梁平撞见时,她正把拖把立在墙角,拍着手上的灰说:“读书是让我知理,练拳是让我护己,不冲突。”
此刻仓库里,梁盼娣被扶着坐下,看着弟弟紧张地检查她的脚踝,忽然笑了:“哭什么,你二姐当年练腾空飞脚,从架子上摔下来,骨头裂了都没掉泪。”她动了动没受伤的脚,膝盖弯起的弧度里,还藏着当年练拳时的利落,“这点疼,算什么。”
梁平看着二姐眼里那股不服输的光,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攥着砖头护着他的样子,想起她把奖学金塞给他时,手心的温度,想起她武术表演时,台下那么多目光里,她偏头朝他的方向笑了笑。
原来优秀从不是标签,是她在重男轻女的泥里,长出的韧;是她在书本与拳脚间,磨出的刚。
梁盼娣往武术社跑的头一个月,心里揣着的全是算盘。
那时她刚上大二,专业课的参考书要花钱,食堂最便宜的素菜涨到了三块,周末发传单的工钱总被老板克扣。她攥着皱巴巴的饭卡站在超市货架前,连包五块钱的泡面都要犹豫——不是吃不起,是怕月底凑不齐给家里寄的药钱,父亲的老寒腿,总在阴雨天犯得厉害。
室友拉她去看武术社招新时,她本来是拒绝的。“社团不都要交社费?”她扒着习题册头也不抬,笔尖在“贫困生助学金申请”几个字上悬着,“我哪有闲钱折腾这个。”
“这不一样!”室友拽着她的胳膊往外跑,“海报上写了,入社不用交钱,参加表演还发补贴,说是‘社团经费盈余’,够你买两本参考书了!”
就是这句“不用交钱还发钱”,把梁盼娣拽进了练功房。
第一次推开那扇挂着“武术社”木牌的门时,她正被高数题搅得头昏脑涨,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练功房里飘着淡淡的松节油味,是地板刚打过蜡,十几个社员穿着统一的白色练功服,正围着场中央的人练扎马步。
场中央的男生背对着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练功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他正弯腰给一个女生纠正姿势,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膝盖再扣一点,别晃,腰腹发力——对,就这样,稳了。”
声音是低低的,带点刚跑完步的微哑,却像根细弦,轻轻拨在梁盼娣耳朵里。
她愣了愣,直到室友肘了她一下:“那就是咱们教练,周砚,计算机系的,比咱们高一届,厉害吧?”
周砚刚好转过身。他没穿运动鞋,光脚踩在地板上,脚踝的筋络随着动作轻轻起伏。额前的头发有点乱,几缕垂在眉骨上,汗珠子顺着下颌线往下滑,滴在练功服领口,洇出一小片深色。可他眼里的光亮得很,像有星子落在里面,扫过围观的人时,在梁盼娣脸上停了半秒,弯了弯嘴角:“新同学?过来试试?”
那半秒的注视,让梁盼娣攥着习题册的手紧了紧。
她后来才知道,这武术社是周砚牵头办的。他家里是开武馆的,打小练南拳,进了大学嫌课余时间空着,拉着几个同好弄了这个社。场地是学校批的旧仓库,器材是他从家里拉来的旧刀枪剑戟,社员不用交社费,是他怕有人像他高中时那样,因为没钱错过喜欢的事。至于表演给的钱,是他跑遍学校周边的商场、庙会拉来的活,挣了钱全部分给社员,自己一分不留。
“周哥说,练拳是图个痛快,别被钱绊住脚。”老社员跟梁盼娣说这话时,她正对着镜子练冲拳,拳头总打偏,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周砚刚好走过来,从她身后伸手,掌心虚虚覆在她的拳头上,带着点薄茧的指腹蹭过她的手背:“沉肩,坠肘,力从腰出——你看,这样是不是顺多了?”
他的体温透过练功服传过来,淡淡的皂角香混着汗味,像夏天晒过的白衬衫。梁盼娣的脸“腾”地红了,拳头没稳住,偏得更厉害,被他低低地笑了声:“别急,慢慢来。”
真正让她铁了心留在社里的,是第一次去商场表演。她穿着借来的练功服,站在周砚身后候场,看他耍双刀。刀光在灯光下划出冷弧,他腾挪时带起的风扫过她的裤脚,收势时刀尖稳稳点在地面,抬头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眼里的亮比刀光还灼人。
那天表演完,周砚把一沓零钱分到每个人手里。给梁盼娣的那叠里,夹着张纸条,是他用练功房的废报纸裁的,上面写着:“你踢腿时膝盖绷得太直,明天早训我教你松膝的法子。”字如其人,笔锋干净,带着点力道。
她捏着那沓钱,刚好够买那本觊觎了很久的专业书。可那晚回宿舍,她没先翻书,是对着那张纸条看了半宿,指尖反复蹭过“我教你”三个字。
后来她练得越来越疯魔。天不亮去占练功房,是想赶在周砚来之前把动作顺熟,等他来了能多被指点两句;表演时总往他身边凑,是想离他近点,闻闻那股让人心安的皂角香;甚至故意把马步扎得晃悠,就为了等他走过来,扶一把她的胳膊,说句“稳住”。
有次练对练,她被师兄绊了个趔趄,眼看要摔,周砚伸手捞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旁边带了半步。“反应慢了点。”他松开手时,指尖擦过她的脉搏,“下次记着,对方出脚时,先看膝盖方向。”
梁盼娣低着头“嗯”了声,耳朵却红到发烫。她知道自己练拳的初衷里,有一半是为了那沓能买参考书的零钱,可另一半,早被场中央那个光脚练拳的男生,悄悄占满了。
她后来在超市收拾货架时,偶尔还会想起练功房的地板。想起周砚教她压腿时,替她垫在膝下的毛巾;想起他把自己的水杯递过来,说“你的水喝完了”;想起表演完一起在路边吃烤串,他把自己那串的瘦肉都挑给她,说“你太瘦,得多吃点”。
那些藏在“不用交钱”“教你动作”里的温柔,比任何报酬都让她觉得踏实。原来有些坚持,一开始是为了生存,后来却慢慢长出了别的模样——像她踢出去的腿,原本是为了不被欺负,后来却只想踢进某个人的眼里。
周砚的“帅”,是那种带着锐气的干净。不是刻意打理的精致,是晨光里练拳时,额角汗珠滚过下颌的利落;是教动作时,弯腰侧脸露出的清晰下颌线;是穿最简单的白t恤,袖口随意卷着,手里拎着两把木刀走过操场,引得路过的女生偷偷回头的那种——像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人,自带一层“旁人勿近”的气场,偏又笑起来眼尾会弯,显得格外亲和。
这股吸引力,在大二下学期彻底炸开了锅。
先是经管系的白若溪找过来。她穿香奈儿的套装裙,踩着细高跟走进练功房,鞋跟敲在打蜡的地板上,发出“噔噔”的脆响,和社员们练功服的簌簌声格格不入。她手里拎着个印着logo的纸袋,径直走到周砚面前,笑着递过去:“周师兄,我妈从国外带的护腕,说是专业级的,你试试?”
周砚正在擦刀,闻言抬头笑了笑:“谢谢,不用了,社里有统一的护具。”他指了指墙角的纸箱,里面是洗得发白的旧护腕,“这些够用。”
白若溪也不尴尬,把纸袋往旁边的器械架上一放,径直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理了理卷发:“我报个名,学什么好呢?师兄觉得我练剑怎么样?听说剑最显气质。”她说话时,眼角的余光总往周砚的方向飘。
从那天起,武术社的画风渐渐变了。
来的女生越来越多,穿的不是练功服,是限量款运动套装,脚上是最新款的运动鞋,背包上挂着各种潮牌挂件。她们来的时候,不是先热身,是先找角度对着周砚拍照,发朋友圈配文“今天也是为师兄打call的一天”;练扎马步时,三分钟不到就喊累,往旁边的休息区一坐,拿出进口零食分着吃,眼神却黏在周砚身上。
她们大多是家境优渥的富家小姐,进社根本不在乎“不交社费还发钱”,有人甚至私下说“要是能让周师兄单独教,倒贴钱都行”。梁盼娣看着她们从包里掏出进口的运动饮料,看着她们围着周砚问“师兄你看我这个姿势对不对”,明明动作错得离谱,周砚耐心纠正时,她们却故意往他身边凑,发梢扫过他的胳膊。
她把自己缩在练功房最角落的位置,继续练她的长拳。踢腿时更用力,拳头砸在沙袋上的声音更响,好像要把那些乱糟糟的心思,全砸进沙袋里。她的练功服洗得发灰,袖口磨出了毛边,和那些光鲜亮丽的身影一比,像株不起眼的狗尾巴草。
白若溪是走得最近的那个。
她不像其他女生只敢远远看着,会拿着笔记本去找周砚“请教”,虽然问的问题和武术八竿子打不着——“师兄你觉得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好考吗?”“你周末去图书馆吗?我知道有家咖啡馆的手冲特别好”。周砚每次都认真回答,偶尔会被她逗笑,笑的时候会抬手挠挠头,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憨。
有次社团出去表演,后台换衣服时,梁盼娣听见白若溪的朋友跟她说:“若溪,你直接跟周砚表白啊,你家条件这么好,他肯定……”
“急什么。”白若溪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他不是那种看重这些的人。你看他连我送的护腕都不用,说明得慢慢来。”
梁盼娣正系着练功服的腰带,闻言手指猛地一紧,腰带扣硌得腰侧生疼。她想起自己上次表演崴了脚,周砚从医务室拿来普通的红花油,蹲下来替她揉脚踝,说“这个比那些进口药膏管用”;想起他把表演赚的钱分给大家时,特意多塞给她两张,说“你上次说参考书贵,这个拿着”。
那些她偷偷记在心里的瞬间,在白若溪眼里,或许只是“慢慢来”的攻略步骤。
那天表演,梁盼娣被安排和周砚对练。她踢出去的腿带着股狠劲,比平时快了半拍,周砚愣了一下,迅速抬臂格挡,掌心撞上她的脚背,低声问:“怎么了?气这么足?”
她没说话,收势时转身太快,差点撞到身后的器械架。周砚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碰到她的胳膊,带着点担忧:“是不是累了?要不先休息会儿。”
“不用。”梁盼娣挣开他的手,声音有点硬,“继续。”
她余光瞥见白若溪站在台下,正举着手机录像,嘴角噙着笑。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练拳的力道里,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不是为了护具,不是为了那点补贴,是想证明点什么。证明她站在这里,不是靠谁的目光,是靠自己踢出去的腿、砸出去的拳,是靠每次早训第一个到场,把地板擦得发亮的坚持。
表演结束后,白若溪走过来,自然地接过周砚手里的毛巾,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师兄刚才那个侧踢太帅了,我录下来了,发你微信?”
周砚接过毛巾自己擦了擦:“不用了,我不怎么看这些。”他转头看向梁盼娣,“你刚才的冲拳很稳,比上次进步多了。”
梁盼娣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低头看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手心,那是常年握器械留下的痕迹,不像白若溪的手,指甲涂着精致的裸粉色,保养得光洁细腻。
可她忽然觉得,这茧子挺好的。像她心里藏着的那些话,不用宣之于口,却实实在在地长在骨头上,带着自己挣来的底气。
远处,白若溪还在跟周砚说着什么,阳光落在她卷曲的发梢上,闪着细碎的光。梁盼娣拎起自己的旧帆布包,转身往练功房走——她得赶在闭馆前,把今天的动作再顺一遍。
有些较量,不是靠谁更耀眼,是靠谁更能沉下心,把每个动作,练到骨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