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元旦姗姗而来,新年的钟声仿佛还带着旧岁余音。美丽的临海市,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喜庆与凛冽的海风寒意。米萍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箱,踏进了母亲高冬雨所居住的市医院职工家属区。
这片家属区,如同喧嚣都市中一处宁静的港湾。几排红砖楼房整齐排列,白石灰勾勒的砖缝清晰可见,透着一股子干净利落劲儿。楼前空地被勤劳的住户们开辟成小小花圃,虽值寒冬,冬青树丛依然苍翠,修剪得整整齐齐,像是给楼房镶了一圈绿边。水泥小路扫得清清爽爽,几乎不见落叶杂物。
整个小区氛围宁静而温馨,带着一种集体生活的秩序感和人情味,窗台上偶尔可见几盆耐寒的绿植,为这冬日增添了一抹生机。
米萍的目光越过家属区低矮的院墙。临海市的新貌在眼前铺展开来,令人心潮微动。远处,新落成的几栋大厦拔地而起,气派非凡。更远处,依稀可见港口繁忙的塔吊轮廓,整个城市在元旦的阳光下,显得开阔、大气,美轮美奂,充满了向海而生的活力。
节日的气氛在城市各处弥漫。家属区的入口处,单位挂起了红彤彤的横幅,“欢庆元旦”几个大字分外醒目。路边的小副食店门口,年画、挂历、红彤彤的灯笼和对联摆得满满当当,吸引着过往行人。空气中除了海风的咸腥,还隐隐飘荡着炒花生瓜子和糖果的甜香。
几个穿着厚厚棉袄、戴着绒线帽的孩子在楼下追逐嬉闹,手里挥舞着新得的彩色气球,清脆的笑声和偶尔炸响的摔炮声,给这清冷的冬日午后增添了无限的活力与暖意。
米萍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节日气息与海风、略带清冽的空气,拖着行李,终于踏进了母亲居住的单元门洞。暖融融的灯光瞬间包裹了她,像母亲温暖的怀抱,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和室外的寒意。厨房里早已是热闹非凡,传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交响曲,夹杂着母亲高冬雨那熟悉而爽朗的笑声,还有妹妹高小菲叽叽喳喳、元气十足的指挥声:
“妈!油热了热了!快下鱼!”
“姐怎么还没到啊?我去门口看看!”
“哎呀,这个葱花儿切得不够细嘛!”
家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
米萍已经足足有近年没有回娘家了,上次最近一回还是要追溯到今年正月初六回家。
暖融融的灯光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旅途的疲惫。厨房里传来热闹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夹杂着母亲高冬雨爽朗的笑声和妹妹高小菲叽叽喳喳的指挥。
“姐!你可算回来了!”高小菲像只欢快的鸟儿扑过来,接过米萍的行李,“快洗手,海涛今天露了大手笔,做了满桌子的好菜,就等你开席呢!”
客厅里,妹夫张海涛正围着一条有些滑稽的卡通围裙,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从厨房出来,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脸上是憨厚的笑容:“大姐回来啦!快坐快坐,尝尝我的手艺,这道‘年年有余’我可是炖了仨小时!”
小小的餐桌被丰盛的菜肴挤得满满当当,香气四溢。高冬雨脸上是少见的、发自内心的喜悦红光,不停地给米萍夹菜:“萍儿,多吃点,医院食堂哪有家里的味道。海涛这孩子,是真用心了。”
张海涛搓着手坐下,给妻子和岳母、大姐都倒了点果汁,乐呵呵地说:“妈您过奖了,大姐难得回来过节,必须得招待好。咱一家人团团圆圆,比啥都强。”
气氛热烈而温馨,仿佛之前因徐家而起的风波从未发生过。米萍看着母亲舒展的眉头,妹妹妹夫恩爱的模样,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暂时抛开了枝江的烦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高冬雨和小菲去客厅收拾新买回来的水果。米萍起身帮着收拾碗筷,端进厨房。张海涛也跟了进来,系上围裙准备洗碗。
水龙头哗哗流着,米萍默默地冲洗着碗碟上的油渍。张海涛拿起一块干布,站在旁边等着擦干。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声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与客厅里母女俩的说笑形成了微妙的隔层。
沉默了一会儿,张海涛看着米萍略显疲惫的侧脸,轻声开口:“大姐,在枝江……工作还顺心吗?我看你好像……有点心事?”
米萍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水流冲刷着盘子,泡沫打着旋流向下水道。她关小了点水流,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安静的厨房里:“今天科里……正式通知了。徐老爷子,就是徐院长的养父,之前的白血病确诊报告是误诊。是mdS,低危型,观察就行,根本不用移植。”
张海涛擦碗的动作停住了,脸上露出惊讶,随即是了然和一丝复杂。“哦……是这样啊。”他顿了顿,像是在消化这个消息,也像是在斟酌词句,“那……这算是好事吧?老人家不用遭移植那份罪了。”
“嗯,对徐家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米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劫后余生。”
张海涛点点头,拿起另一个洗好的碗仔细擦拭,目光落在锃亮的碗面上,仿佛在思考。“那……妈和小菲这趟过去,还有大姐你……”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米萍苦笑了一下:“是啊,我们母女仨,兴师动众地回去,好像演了一场大戏。结果戏台子还没搭好,主角就说‘不演了’。” 她想起徐明每次在走廊相遇时那欲言又止、带着复杂歉疚的眼神,还有同事们偶尔飘来的、含义不明的目光,心里就堵得慌。“现在知道了我是谁,他是谁,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感觉像踩在棉花上,特别不自在。”
张海涛沉默地擦着碗,水槽里的水流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语气平和,带着一种生活磨砺出的朴实哲理:“大姐,你看这做饭做菜。有时候,火候不到,菜就夹生;火候过了,菜就糊了。强求不得,是不是?老天爷这盘棋,有时候落子看着莫名其妙,但回头想想,可能自有它的道理。”
他停下手里的活,看向米萍,眼神真诚:“你们这趟回去,是奔着救命去的。虽然结果出人意料,但这份心,是真的。血缘这东西,揭开了就揭开了,是好是坏,它就在那儿。你尴尬,说明你心里有杆秤,有你的位置。但大姐,别让它压垮了你。就像妈常说的,日子还得往前过。”
他拿起最后一个擦干的碗,轻轻放进碗柜,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眼下的尴尬,是暂时的。你年底不就退休了吗?再熬几个月,海阔天空。到时候,你想在临海陪着妈和小菲,还是想找个清静地方养老,都由得你。枝江的人和事,再复杂,终究会变成过去的一页。重要的是,”他指了指客厅的方向,那里传来高冬雨和小菲的笑语,“咱们这一家子,现在齐齐整整,热热闹闹的,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张海涛朴实的话语,像一块温热的石头,轻轻熨帖在米萍纷乱的心上。没有华丽的辞藻,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烟火气和通透。是啊,血缘的纠葛、过往的恩怨,如同厨房里弥漫的油烟,再浓烈,也终将被生活的风吹散。而眼前这灯火可亲、家人围坐的温暖,才是握在手中的真实。
“海涛,你说得对。”米萍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浅笑,“是我想拧巴了。日子,确实得往前看。”
这时,高冬雨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你俩在厨房嘀咕啥呢?快出来吃水果,萍儿最爱吃的草莓!”
“没啥,妈。”米萍接过果盘,和张海涛相视一笑,“海涛跟我讨论做菜的火候呢,说强求不得,顺其自然最好。”
高冬雨目光在女儿和女婿脸上扫过,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招呼道:“都出来吧,客厅暖和。”
三人走出厨房。客厅里电视正播放着热闹的跨年晚会,窗外城市的夜空不时被绚烂的烟花点亮。高小菲窝在沙发里,笑着招呼他们。小小的家被节日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填满。
米萍在母亲身边坐下,拿起一颗鲜红的草莓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她看着母亲带着笑意的侧脸,听着妹妹和妹夫的闲聊,感受着这久违的、纯粹的家的温暖。枝江的风波,徐家的纠葛,此刻似乎真的被暂时关在了门外。
她低头吃着水果,客厅里充满了电视的喧闹声、家人的谈笑声。窗外的烟花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地绽放,将斑驳的光影投射进来。这个元旦,因一场误诊而曾被强行拉入旧日漩涡的家庭,此刻围坐在一起,品尝着节日的甜蜜,也咀嚼着命运这出峰回路转的戏剧所留下的、复杂而微妙的余味。真相与误诊都已尘埃落定,危机烟消云散,但那些被重新翻搅出的往事和因此改变的人际关系,如同这节日里残留的淡淡硝烟味,虽不浓烈,却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提醒着人们,有些东西,终究与过去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