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鹿鼎季打断了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对娘娘和殿下自有安排。臣身为外臣,更需谨守本分,不敢妄议宫闱,也不敢妄动兵权。殿下如今既已解了禁足,不如静心修身养性,以待天时。朝局万变,非一日之功。”
“以待天时?”楚玉浔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连日来的憋屈和恐慌在这一刻爆发,“舅舅!您看看我现在的处境!一个空头王爷,一个失了圣心的闲人,父皇连早朝都不让我上了!这叫什么天时?这叫等死!”
他眼中布满了红丝,近乎是低吼,“您是我亲舅舅!母后的亲弟弟,我们母子如今孤立无援,您就忍心袖手旁观?”
鹿鼎季的眉头终于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没有波澜:“殿下言重了。臣的职责是护卫京畿,拱卫皇室,而非参与储位之争。殿下与其在此忧惧,不如想想如何重获陛下信重。臣言尽于此,请殿下慎思。”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楚玉浔死死盯着舅舅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一股绝望和愤怒交织着冲上头顶。
他明白了。
这位权势煊赫的舅舅,在他和母后失势之后,选择了明哲保身,甚至可能已经倒向了别的方向。
什么血脉亲情,在权力面前,一文不值!
“好,好一个慎思!”楚玉浔怒极反笑,“舅舅今日之言,本王记住了!”
他猛地一拂袖,再不看鹿鼎季一眼,带着一身戾气,转身大步离去。
鹿鼎季缓缓放下茶盏,望着紧闭的房门,眼眸中闪过一丝疲惫和无奈。
楚玉浔带着满心愤懑,脚步沉重地穿过护国公府的回廊。
阳光刺眼,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刚走到府门前庭,一个身影便撞入他的视线。
那人穿着宝蓝色的织锦直裰,但左臂的袖子却奇怪地撕裂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手臂上似乎还有一道不起眼的红痕。
他脸色铁青,眼神凶狠,正被护国公府的门房拦在阶下询问来意。
楚玉浔烦躁地皱紧眉头,正想呵斥这碍眼的东西滚开,目光却猛地在那人撕裂的袖口和操着外地口音的怒斥声中顿住。
“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是陕东道冯尚书的公子冯洪雷!叫鹿鼎季出来见我!”
陕东道?冯尚书?冯湛?
楚玉浔心念电转,晋王楚玉浔极力拉拢的陕东实力派。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模样?
楚玉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迅速换上一副惊讶和关切,快步走下台阶:“冯公子?这是怎么了?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伤你?”
冯洪雷正在气头上,对着门房咆哮,冷不丁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
他猛地转头,看到一个身着亲王常服的年轻男子正朝自己走来,气度不凡。
他虽不认识楚玉浔,但能出现在护国公府且穿着亲王服饰的年轻人,身份呼之欲出。
冯洪雷深吸一口气。
他记得父亲冯湛的叮嘱——晋王楚玉浔是他们在京城的重要目标。
于是,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楚玉浔拱手:“这位想必是晋王殿下?在下冯洪雷,家父陕东道冯湛。让殿下见笑了,实在是今日遭遇奇耻大辱,心中愤懑难平!”
“哦?冯公子快请讲!究竟是何事?”楚玉浔表现得极为热忱,示意冯洪雷随他走到一旁。
冯洪雷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咬着牙,将自己在“梅煎素雪”门口的遭遇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他隐去了自己意图靠近桑知漪的轻浮举动,只强调自己不过是好奇想进店看看,就被那护卫用剑鞘抵住喉咙,随后更是被当众击退,最后还差点被那护卫一剑穿心!
“那护卫简直无法无天,那女子更是骄横至极,根本不把我冯家放在眼里!我刚到京城就受此奇耻大辱,这口气,我冯洪雷咽不下!”
他挥舞着那只破袖子,眼睛赤红。
楚玉浔听着,心中念头飞转。
陕东道大行台尚书的独子,在自己的地盘上受了如此羞辱,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契机!
他脸上露出深切的同情:“岂有此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跋扈之人!冯公子放心,此事本王定会为你做主!那护卫和那女子,必要他们付出代价!”
他立刻安抚冯洪雷,表示会派人详查,并热情邀请他改日到晋王府详谈。
冯洪雷见晋王如此重视自己,并承诺出头,脸色稍霁,也顺水推舟应下了邀约。
……
国子监的号舍内,烛火摇曳。
同窗们呼朋引伴外出宴饮的喧嚣声隔着窗纸隐隐传来,更衬得这间斗室一片死寂的冷清。
蔺仲晏端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书页已经许久未曾翻动。
笔尖饱蘸的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污渍,他却浑然不觉。
先生今日在堂上对他勤勉向学的赞许犹在耳边,同窗们半是敬佩半是揶揄地说他“清心寡欲,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日复一日的苦读,并非为了什么功名抱负,而是源于那个女人——桑知漪。
眼前浮现出她温婉的眉眼,在“梅煎素雪”的柜台后忙碌的身影,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一层柔光。
青梅竹马的情谊,是他心底最温暖的底色,却也成了如今最深的囚笼。
他爱慕她,这份情愫如同藤蔓,早已将他整颗心死死缠绕,无法挣脱,也无法言说。
他恨!
恨自己为什么才十六岁!
为什么没有权势地位!为什么只是一介寒窗苦读的学子!
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护国公鹿鼎季,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沉沉压在他的心上。
他看过鹿鼎季看知漪姐姐的眼神,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审视,让他不寒而栗。
而他蔺仲晏呢?在她眼里,恐怕永远只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小晏弟弟”!
他厌恶自己的懦弱。
多少次,他想像白怀瑾那样,不管不顾地将心意宣之于口。
白怀瑾虽然被拒了,可他至少光明正大地争取过!
而他蔺仲晏,只敢小心翼翼地藏匿着这份心思,生怕一丝一毫的逾矩,就会彻底失去以“弟弟”的身份留在她身边的机会。
他不敢赌,他怕输得连靠近她的资格都没有。
“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绝望的声音在心底嘶喊。他
痛苦地闭上眼。放不下,忘不了,也不敢靠近。
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站在原地,拼命地让自己变得有用一点,再有用一点,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真正地看到他这个人。
而鹿鼎季,就是他通往她路上最大的障碍。
那个男人太危险了,太会拿捏人心。
晋王府那件事后,鹿鼎季对桑家的维护,更让蔺仲晏感到心惊。
他害怕有一天,桑知漪会对那个强大成熟的男人动心
。那时,他蔺仲晏将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希望。
不行!他必须做点什么!
第二天午后,蔺仲晏出现在了桑知胤的书房里。
桑知胤正为一些账目焦头烂额,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烦躁。
“知胤哥。”蔺仲晏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脸上挂着惯人畜无害的腼腆笑容。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请教了几个书院的课业问题,桑知胤耐着性子解答了几句。
蔺仲晏观察着他的脸色,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知胤哥,听说前日城西李员外家又遣人来探口风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伯父伯母想必也着急你的婚事吧?”
“啧!”桑知胤正算错了一笔账,闻言更加烦躁,没好气地挥挥手,“提这些做什么!烦死了!没一个顺眼的!让爹娘自己操心去!我现在没空想这些!”
他显然被催婚催得极其不耐。
蔺仲晏眼底闪过一丝得逞,面上却露出犹豫和挣扎,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他沉默了片刻,在桑知胤快要再次埋首账册时,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知胤哥,我…我其实有件事,在心里压了很久,一直寝食难安。桑伯伯伯母待我如亲子,知漪姐更是待我极好,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亲人。这事,我本不该多嘴,但实在担心……”
他刻意停顿,营造出沉重的气氛。
桑知胤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事?吞吞吐吐的,说!”
“知胤哥,你得答应我,这事绝不能告诉知漪姐!”
蔺仲晏急切地要求,眼神里满是担忧,“我怕她知道了伤心,更怕她难做!”
桑知胤看他如此郑重其事,还关系到妹妹,眉头皱得更紧:“行了,我答应你,绝不告诉知漪。快说,到底什么事?”
蔺仲晏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是关于知漪姐和护国公府鹿家的事。”
“鹿家?”桑知胤眼神一凛。
“晋王府那件事后,国公爷不是帮了桑家吗?这本是恩情。可是……”蔺仲晏做出难以启齿的样子,观察着桑知胤的反应,才继续道,“我前些日子在茶楼,无意中听到几个护国公府的下人嚼舌根子…他们说国公爷对知漪姐格外不同,说国公爷位高权重,知漪姐又生得好…言语间…颇为不堪,暗示两人之间有些不清不楚……”
“什么?!”桑知胤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们敢如此污蔑知漪?!”
“知胤哥息怒!”蔺仲晏连忙做出安抚状,言辞恳切,“我当然知道知漪姐和国公爷都是清清白白!国公爷那日出手,想必也是路见不平!可是这流言蜚语,杀人不见血啊!尤其牵涉到国公爷这样的贵人,知漪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名声何其重要?万一传开了,知漪姐以后还怎么做人?我听着,心里真是又气又急!”
他顿了顿:“还有一事,更让我觉得蹊跷。国公爷的公子,鹿寒小公子,知胤哥你也见过的。他性子冷淡,对谁都不甚亲近。可最近,他却频频去‘梅煎素雪’,找知漪姐说话,送些小玩意儿。这…这未免也太反常了些。国公府是何等门第?鹿小公子如此举动,由不得人不往深处想啊。知胤哥,你说,这会不会是国公爷的意思?”
他将“意思”两个字咬得很重,充满了暗示。
桑知胤的脸色彻底变了。
流言蜚语让他愤怒,联想到鹿鼎季那日维护桑家时展现出的强大威势,再想到妹妹的单纯,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他沉默了片刻,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盯着蔺仲晏,一字一句地说道:“仲晏,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放心,我桑家虽是小门小户,但也绝无攀附权贵之心!知漪的名声,比我的命还重要!”
“鹿家?哼!以后我会让知漪少与他们来往!至于那个鹿寒,我会多加留意的!”
蔺仲晏看着桑知胤的反应,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知胤哥明白就好!我就是担心知漪姐吃亏!这事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怕她心里难受,也怕她误会我多事。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扰知胤哥。”
蔺仲晏告辞离开,脚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书房里只剩下桑知胤一人。
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
他并非蠢人。
蔺仲晏那看似担忧句句为知漪着想的话语背后,那份对知漪同样不敢宣之于口的少年心思,他岂能毫无察觉?
这小子,心思也不单纯!分明是想借自己的手,阻隔鹿鼎季接近知漪的机会!
“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桑知胤咬着牙,低声咒骂了一句。
无论是位高权重的鹿鼎季,还是表面温良内藏心思的蔺仲晏,在他眼里,都配不上自己唯一的妹妹!
他们接近知漪,都带着各自的目的。
他走到窗边,望着“梅煎素雪”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知漪的婚事,绝不能马虎!”他像是在对自己发誓,“想娶我妹妹?哼!先过我桑知胤这一关!不管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狗屁才子,想动歪心思,门儿都没有!”
……
腊月的风,像裹了冰碴子的钝刀子,一下下刮在人脸上,生疼。
城西破败的巷子里,几处漏风的茅草棚子下,蜷缩着一簇簇瑟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