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只看向楚澜曦,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旁边那个碍眼的存在。
“这点新制的‘玉露酥’和‘金丝枣泥卷’,您带回去尝尝鲜。时辰不早了,可别误了宫门落钥。”
楚澜曦瞬间会意。
她厌恶地连眼风都懒得再扫那男子一下,只对桑知漪点了点头,冷声道:“知道了。”
锦衣男子才像是回过魂来。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住突然出现的桑知漪。
桑知漪那清丽温婉如空谷幽兰般的气质,竟比方才那位气势凌人的“小姐”更让他心痒难耐。
“这位…想必就是老板娘了?”
他一步跨上前,拦住桑知漪的去路,脸上堆满了笑,带着油腻的轻浮,“啧啧啧,了不得!贵店真是藏龙卧凤,方才那位小姐已是人间绝色,想不到老板娘更是……嘿嘿,清雅脱俗,别有韵味!小生初到京城,今日真是开了眼界啊!不知老板娘芳名……”
桑知漪没有理睬他,又从柜台后取出一个精巧的竹编提篮,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块刚出炉的桃花酥,粉白相间,甜香扑鼻。
她将提篮递给知夏,叮嘱道:“公主素爱这个,但性凉,不可多用,每日至多两块。回宫后,切记按老规矩,请嬷嬷先行验看。”
楚澜曦闻言眉眼弯弯,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知道啦,知漪最是啰嗦,却也最是贴心!”
桑知漪回以浅笑,视线自然落在公主身上。
锦衣男人正是冯洪雷。
他洪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几乎是凭着本能,脚尖一动,就要往桑知漪那边凑近,嘴里似乎还想嘟囔些什么轻浮的言语。
然而,他这一步甚至没能完全迈出去。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飞来。
冰冷的触感瞬间抵住了他的喉结,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是燕青那柄从未离身的黑色剑鞘。
快得冯洪雷根本没看清这护卫是如何从公主身侧移动到眼前的。
他只觉呼吸一窒,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方才的酒意和色胆被这突如其来的威胁冲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你…你做什么?!拿开!”冯洪雷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不敢挣扎,生怕那剑鞘往前再送半分。
燕青的脸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漠然,仿佛看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死物。
对冯洪雷的命令,他置若罔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下一瞬,抵在喉间的压力骤然消失。
冯洪雷一口气还没松到底,一股剧痛猛地从左肩锁骨处炸开。
燕青手腕一翻,玄铁剑柄如同重锤,精准地撞在他的骨头上。
“呃啊!”冯洪雷猝不及防,痛呼出声,整个人被这股大力撞得踉跄着向后猛退,“哐当”一声撞在“梅煎素雪”门口摆放香饮样品的小几上。
这巨大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铺子里的女客们惊得掩口低呼,门外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好奇又惊疑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桑知漪在冯洪雷被剑鞘抵喉时就已注意到异常。
她看到燕青出手,看到冯洪雷被击退撞翻东西。
她并不清楚冯洪雷之前具体做了什么,但她了解燕青。
这位沉默寡言的护卫,只有在感知到对临川公主有明确威胁时,才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出手。
他的行为本身就是最清晰的信号,这个陌生男人,对公主殿下有危险。
因此,桑知漪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她没有上前劝阻,也没有询问缘由。
静观其变。
护卫的职责是清除威胁,而她,只需确保公主无恙。
楚澜曦先是一愣。
但当看到燕青那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看到他仅仅用剑鞘和剑柄就轻易将那个讨厌的登徒子打得狼狈不堪,一股异样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脊背。
冯洪雷捂着剧痛的肩膀,感觉整个左半边身子都麻了,骨头像是裂开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护卫如此羞辱,撞翻东西弄得满身狼狈,巨大的羞愤瞬间淹没了恐惧,烧得他理智全无。
“混账东西!你知道老子是谁吗?!”他面孔扭曲,指着燕青嘶声咆哮,声音因疼痛和愤怒而变调,“你敢动我?我爹是陕东道大行台尚书冯湛!我要你死!我要你们这破店关门!”
他试图用家世来恫吓,找回一点可怜的尊严。
这句充满威胁的狂吠,非但没有吓到楚澜曦,反而像是一簇火星,彻底点燃了她心中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她看也没看冯洪雷,只对着燕青那笔挺如松的背影,用一种命令式的口吻脆生生喊道:
“燕青!他好吵!刺他!”
命令下达得如此随意,如同吩咐侍女倒杯茶。
燕青没有任何犹豫。
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楚澜曦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按在剑柄上的右手拇指猛地一弹!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响彻街头。
黑色的剑鞘如同被无形之力弹开,一道冷冽的寒光骤然闪现。燕青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手腕一抖,那柄闪着幽光的利剑带着刺骨的杀意,直取冯洪雷的胸膛。
目标明确,就是要见血,要重伤!
冯洪雷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看到了那点致命的寒星在自己眼前急速放大,他想躲,但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从旁边围观的人群中猛地撞出。
那人动作同样极快,一把抓住冯洪雷的后衣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后一拽。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响起。
剑锋几乎是贴着冯洪雷左臂的皮肤擦过,锋利的刃口瞬间划开了他宝蓝色织锦直裰的宽大左袖。布料如同纸片般撕裂开来,露出了里面白色的中衣。
剑尖带起的劲风甚至刮破了他手臂内侧的皮,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冯洪雷被那股大力拽得向后摔倒,重重跌在赶来救援的徐智潜怀里,两人一起狼狈地跌坐在地。
徐智潜惊魂未定,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顾不上自己,一把按住还想发飙的冯洪雷,迅速起身,对着马车旁那位一身贵气的少女,深深作揖下去,姿态放得极低:
“在下徐智潜,惊扰贵人,罪该万死!我这兄弟初到京城,不识贵人,又贪杯失态,冲撞之处,万望贵人海涵!念在他年轻莽撞,父亲冯尚书远在陕州,求贵人高抬贵手,饶他一次!”
他语速飞快,点明身份,认错求情。
场面一时僵住。
燕青的剑尖斜指地面,一滴血珠顺着冰冷的剑锋悄然滑落,没入尘土。
他面无表情,只等公主的下一个指令。
桑知漪一直冷眼旁观,此刻见徐智潜报出身份,言辞恳切,又见冯洪雷已被划破衣袖,算是见了血光。
她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小步,手指轻轻捏住了楚澜曦宽大衣袖的一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
楚澜曦正因燕青那惊艳的一剑被中途打断而满心扫兴,柳眉倒竖,还想再说些什么。
袖角传来的细微牵扯感让她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桑知漪。
桑知漪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清澈沉静的眸子看着她,微微摇了一下头。
楚澜曦读懂了桑知漪眼中的提醒。她虽然任性,但并不愚蠢。
陕东道大行台尚书,这个名头还是有些分量的。
当街闹出人命或者重伤一个封疆大吏的儿子,终究是个麻烦。她撇撇嘴,脸上满是不耐烦的扫兴。
“哼!”她冷哼一声,目光像看蝼蚁一样扫过被徐智潜死死按着的冯洪雷,“管好你的狗!再有下次,我定叫人把他那双招子挖出来喂狗!滚开!”
她说完,看也不看地上两人,扶着知夏的手,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燕青手腕一翻,长剑无声归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刺从未发生。
他沉默地护在马车旁,眼神依旧冰冷地扫过冯洪雷和徐智潜,如同看两堆碍眼的垃圾,直到马车帘子放下,隔绝了内外。
青帷马车辚辚启动,很快汇入街市的车流,消失在转角。
“梅煎素雪”门口,只剩下狼狈的冯洪雷与惊魂未定的徐智潜,一地狼藉的饮子,以及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
“你拉我作甚!”冯洪雷被徐智潜从地上拽起来,一把甩开他的手,眼睛赤红,像一头暴怒的野兽。
“你看到了吗?他竟敢用剑抵着老子的喉咙!他竟敢刺老子!”他胸膛剧烈起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徐智潜脸上,“在陕州!谁敢动老子一根手指头?!他爹冯湛的名字就是天!这该死的京城!这该死的护卫!还有那个贱人!我冯洪雷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奇耻大辱!”
徐智潜看着冯洪雷歇斯底里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
他根本不信冯洪雷是“无辜被欺”。方才那护卫出手狠辣精准,若非冯洪雷主动招惹甚至意图靠近那位贵人,护卫岂会如此反应?
他强压下心中的鄙夷,耐着性子道:“冯兄,先冷静。方才那女子气度非凡,护卫更是身手惊人,来历恐怕绝不简单。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手臂的伤……”
“伤?这点破皮也叫伤?!”冯洪雷一把挥开徐智潜想查看他伤口的手,“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这事没完,我要他们死!那护卫,还有那个贱人!”
他狂怒地咆哮着,目光扫过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猛地一推徐智潜,“走!去护国公府!现在就去!”
徐智潜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眉头紧锁:“去护国公府?”
“废话!”冯洪雷咬牙切齿,眼神怨毒,“鹿鼎季那老匹夫,当年毁了我姐姐的婚约,害得我姐成了陕州的笑柄!这次入京,本就是奉我爹之命,要他鹿家嫁个女儿给我,算是补偿!现在我刚到京城就受了这等奇耻大辱,在他护国公府的地界上,他鹿鼎季必须给我个交代!否则,我爹那边,他休想交代过去!”
他此刻只想找到一个宣泄口,护国公府,正好撞在他枪口上。
徐智潜心中叹气。
冯洪雷这分明是迁怒,将一腔邪火撒到护国公府头上。
他深知冯洪雷的秉性,此刻劝说什么都是徒劳。
想到父亲临行前的叮嘱——“务必看顾好冯洪雷,其父冯湛手握陕东重兵,乃晋王殿下极力拉拢之关键”,徐智潜只能压下所有情绪。
“好,我送你去。”徐智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马车在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驶向护国公府。
冯洪雷坐在车里,脸色铁青,不断喘着粗气,破烂的袖子搭在腿上,手臂那道细小的血痕已经凝结,他却觉得比刀割还痛。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满脑子都是复仇的念头。
马车停在护国公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
徐智潜率先下车,看着冯洪雷带着一身戾气和狼狈下车,他对着迎上来的鹿府门房简单交代了一句:“陕东道冯尚书公子,冯洪雷冯公子,前来拜见护国公。”
随即,他转向冯洪雷,语气平淡无波:“冯兄,府邸已到。在下还有些其他事务需处理,先行告辞。望你与国公爷好好商谈。”
说完,不等冯洪雷反应,徐智潜迅速转身,登上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立刻离开。
冯洪雷看着徐智潜马车扬起的尘土,狠狠啐了一口:“没义气的东西!”
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袖,试图掩盖那份狼狈,但脸上的怨毒和愤怒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煞气,对着护国公府那两扇威严的大门,昂首走了过去。
……
护国公府,书房内的气氛,凝滞得如同冻住的冰湖。
上好的紫檀木书案后,护国公鹿鼎季端坐如山,面色沉静,眼底却带着一丝疏离。
他对面,晋王楚玉浔的指节因为用力握着扶手而微微泛白,年轻俊朗的脸上再也维持不住那份惯常的矜贵从容,只剩下焦躁和狼狈。
“舅舅,”楚玉浔的声音绷得很紧,带着最后一点希冀,“母后如今在宫中步履维艰,我这个做儿子的,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您手握京畿防务,朝中故旧遍布,只要您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