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仓促赶来的宦官被明渊那冰冷的眼神和不容置疑的命令逼停在阶下,进退不得。他捧着的托盘里,似乎是一些紧急待批的边报。他焦急地看向那敞开的宫门深处,又不敢僭越那道无形的墙。最终,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恐惧和急迫而微微发抖。
廊柱下的风似乎更冷了。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微妙僵持时刻——
苏楚歆怀里的昭绥安,小小的身体在温暖和疲惫的双重包裹下,发出了一声绵长而委屈的叹息,浓密的睫毛终于沉重地合上。哭闹过后的极度疲惫,像巨大的黑幕沉沉压下,卷走了她最后一点挣扎的气力。
“殿下——”一直伺立在旁不敢擅离的两个御医早已等候多时,见此情形,立刻端着煎好的补气安神汤药和净手的温盘,轻步趋前请示。
明渊的目光终于从那僵立的宦官身上略微移开半分。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下首,下颌对着御医和温盘汤药的方向微不可察地一点。没有多余手势,甚至没有出声命令。但那动作本身就像是一道无声的指令开关。
一直屏息凝神观察着侍卫长每一个细微信号的宫女们(刚刚躲到了柱子后,此时悄无声息挪动了一个,但还在角落里不敢上前)中的一个立刻动了!她迅速无声地膝行上前到皇后娘娘触手可及处,垂手捧好了温水的铜盆和干净的帕子。另一个则利落地接下了御医捧着的汤盘,稳稳端持着候在稍旁侧。动作如同训练精密的机括,精准而安静地补上了苏楚歆下一步所需的所有环节。
明渊的目光却已重新转回,更加冰冷地、如同最稳固的磐石般钉在殿前阶下那个捧着托盘、僵立如同雕塑的宦官身上。确保他不会因为任何意外动作、声响,干扰到此刻皇后娘娘亲自安抚疲惫小公主入睡的时刻。他的肩背依旧挺直,如一道沉默的界碑,无声地守护着身后这片小小区域内最后努力维系的安宁。
紫宸殿前那令人窒息的风暴余威还未完全散去,但昭绥安的哭声已经停止了。那撕心裂肺的抽噎,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东西取代。她被母后苏楚歆严严实实地搂在怀里,脸颊贴在母后温暖柔软的衣襟上,浓密的睫毛覆盖着肿起的眼睑,像两片被雨水打坏的花瓣,沉沉垂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细弱得几乎听不见。苏楚歆低着头,下颌轻轻抵在女儿柔软的发顶,温热的手掌温柔地、极其有规律地拍抚着那小得可怜的脊背。每一下轻拍,都仿佛在为一个刚结束的噩梦加固藩篱。
巨大的疲倦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一直垂手肃立在侧后方半步之遥的明渊,如同深水投石般幽邃沉静的眼神微微一动。视线精准无比地落在小公主此刻的状态上——不是哭闹后的短暂平息,而是情绪和体力双重透支后彻底沉入深眠的信号。
时机到了。
明渊的视线极其迅速地扫过皇后娘娘因长时间怀抱而显露的疲态,以及那包裹着绥安的毯子虽严实但终究简陋的保暖程度。目标明确无误:必须立刻将殿下转移到温暖、安全、不受丝毫惊扰的寝殿。一分一秒的延误,都可能带来未知的风险。
他没有请示。在皇帝离开、皇后娘娘心神全系在怀中孩子的此刻,所有保障公主安全所需的行动指令,都已无声地刻入他骨血。
明渊的身体无声启动。没有大幅度的动作,仅仅是肩膀以一个微小、流畅得如同尺规划过的角度,转向了紫宸殿西侧偏门方向(那里更近,能最快避开所有可能干扰路线)。与此同时,一道目光,迅疾得如同出鞘匕刃的寒光,破空射向——两个刚从廊柱后阴影里怯怯露出身形、显然在等待命令的健壮中年内侍。
那目光冰冷,凌厉,没有一丝犹豫或命令之外的废料。它的含义清晰锐利如同锋镝:准备护送!
那两个健硕内侍浑身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精准抽中后臀,身体瞬间绷紧。巨大的恐惧瞬间压过了方才被明渊驱逐的余悸。没有任何停顿,两人甚至没来得及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就凭借着长期训练的肌肉记忆和求生本能,躬身、疾步上前,动作迅速无声地绕到皇后苏楚歆的身后两侧。
苏景曜仍旧僵硬地半跪在原地。他脸上惊骇震怖的惨白尚未褪去,身体里的血液还停留在刚才被明渊冰冷眼神冻结的瞬间。他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内侍动作麻利地跪伏在皇后身后,宽阔的脊背如同两座可以随时启用的安稳人桥。他们甚至微微调整了姿势,让跪伏的高度和角度恰好与皇后娘娘此刻抱着绥安坐着的姿态形成最稳固的承接。
明渊的目光只在那两个内侍身上停留了决定性的、确认他们理解任务且能执行的一刹那。随即,那冰封般的视线迅速移开,如同无形的探照灯扫过整个回廊区域。他无声地踏出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道无形的弧,挡在了通往紫宸殿西偏门的路径与可能从殿门深处投射而来的无形压力之间。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时刻准备迎击任何突袭的剑。
苏楚歆感受到了身后内侍恭敬跪伏的沉稳气息,也清晰地感知到前方那道无声建立起来的护卫弧线所带来的微妙安全感。她的注意力几乎没有离开女儿沉睡中微蹙的眉心。
在所有人如同精密部件般就位、等待核心启动的刹那寂静中——
“娘娘。”明渊的声音极低,几乎只是沉静平稳的气音,“风露重,殿下需安卧。”
这并非催促,而是将所有准备就绪的态势和核心目标的清晰陈述。
苏楚歆的眼帘终于抬了起来。
那曾经盛满了威严与慈爱的美眸凤目里,此刻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层薄薄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