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冬风,裹着北方特有的干冷,刮过泰安城的街巷时,带着几分肃杀。我因公出差至此,同行的王老师、老李和老张都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闲谈间才知他们竟都登过泰山,唯有我这个生在东北的,只是在书本里读过“五岳独尊”,从未亲见其貌。既然难得来一趟,自然没有错过的道理,便决意只身登山。
临行前在招待所整理行装,我望着床上厚重的军大衣犯了难。这大衣是爸爸在部队时发的,保暖倒是真保暖,可掂着分量,总觉得登山会是累赘。我顺手把它搭在椅背上,想着轻装上阵才利索。“哎,小杨,可别脱!”王老师正巧进来拿东西,一眼瞥见我的动作,急忙摆手,“山上风硬,比城里冷得多,海拔一高,那寒风跟刀子似的,军大衣可得披上。”他常年出差,经验老道,我向来信他的话,便听话地重新穿上,大衣的毛领蹭着脖颈,暖烘烘的,心里也踏实了些。
出了城,循着人流往泰山而去,脚下的路渐渐成了青石板铺就的御道,被历代行人踩得光滑温润,带着岁月的包浆。路边的碑刻林立,“秦始皇登临处”几个大字苍劲有力,仿佛还能想见当年始皇帝东巡的威仪;关帝庙的朱门半掩,香火袅袅,隐约能听见里面的祈福声。汉柏第一的树干粗壮挺拔,枝桠遒劲地伸向天空,墨绿的针叶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相传是汉武帝手植,历经两千余年风雨仍生机盎然。
红门宫、孔子登临处、万仙楼、三义柏、斗母宫……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地名在脚下掠过。经石峪的《金刚经》刻在大片石坪上,字迹雄浑,虽经千年风化,仍依稀可辨,让人不由得感叹古人的匠心与毅力。壶天阁地势渐高,站在阁前远眺,山下的村落已变得朦胧;回马岭果然名不虚传,山道陡然陡峭,据说古时马匹到此便难以前行,只能折返。步天桥横跨在两山之间,桥下云雾缭绕,走在上面竟有几分腾云驾雾的错觉。
等走到中天门,日头已升到中天,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只好停下找饭吃。路边的国营饭店门口排起了长队,蜿蜒曲折,估摸着得等一个小时。我心里急着登山,正想转身离开,就听见饭店老板探出头来吆喝:“有全国粮票的优先啊!没全国粮票的再往后排排!”
这话像一道光,我顿时来了精神。那会儿全国粮票金贵得很,出门在外全靠它,我恰好揣着几张,忙挤到队伍前面,高声应道:“老板,我有全国粮票!”老板抬眼打量我一番,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斤全国粮票,麻利地找给我半斤山东粮票。“老板,能不能找我全国粮票?”我小声问,毕竟全国粮票通用性强,往后出差还用得上。老板摆摆手,嗓门洪亮:“没有没有,就只有地方粮票,要么你再添点,要么就拿这个。”说着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半斤的江苏粮票,我看了看,终究是粮票要紧,只好摇摇头,收下了那半斤山东粮票。
五两大米饭,冒着腾腾的热气,颗粒饱满;一盘红烧排骨,色泽红亮,香气扑鼻,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算得上是奢侈的一餐。结账时花了五元钱,我心里微微一沉,那会儿我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元,这一顿饭就花去了八分之一,着实让人心疼。可一口米饭配着排骨下肚,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也顾不得心疼钱了。
吃饱喝足,继续向山顶进发。过了迎天门,远远就望见南天门矗立在云雾之间,像一座天宫的大门,引得人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云步桥的溪水结了薄冰,水流在冰下潺潺作响,旁边的五大夫松姿态奇特,相传秦始皇登山时遇雨,此树为其遮雨,故而被封为“五大夫”。东岳庙的香火比山下更盛,万丈碑的石刻高达数丈,字体遒劲,气势磅礴。
真正的考验是十八盘。这段山道几乎是垂直向上,石阶狭窄陡峭,两旁的铁链被磨得锃亮,抓在手里冰凉刺骨。此时我身上的军大衣彻底成了负担,穿着它登山,没走几步就汗流浃背,内衣都湿透了,黏在身上难受得紧;可脱下来吧,这么厚的大衣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像坠了块石头,累得胳膊发酸。我只好把大衣搭在肩上,一手抓着铁链,一手抱着大衣,在十八盘上艰难爬行,有时坡度实在太陡,几乎是四脚着地,狼狈不堪。
就在我气喘吁吁、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几个挑山工从我身旁走过。他们穿着粗布衣裳,裤腿挽到膝盖,脚上是结实的胶鞋,肩上的扁担压得弯弯的,两头挑着沉甸甸的货物,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可他们的脚步却稳健得很,一步一个脚印,不疾不徐,脸上没有丝毫懈怠,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滴在石阶上,瞬间就被寒风吹干。
看着他们坚毅的背影,我顿时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们挑着的是生计,是沉甸甸的责任,比我的军大衣重得多,却依然脚踏实地地向上攀登。我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一股羞愧涌上心头,也激发出了一股韧劲。我咬紧牙关,学着挑山工的节奏,一步一步向上挪,累了就扶着铁链歇口气,再接着往上爬。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登上南天门时,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却浑身充满了成就感。
照相的师傅们满脸堆笑、殷勤备至,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亲切。而此时此刻的我,则沉浸于成功登顶南天门所带来的巨大喜悦之中难以自拔。这种感觉就像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彼岸的探险家;又好似经过激烈角逐最终获得胜利果实的运动员。面对如此盛情难却的局面以及内心深处澎湃不已的豪情壮志,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当机立断:一定要留下这张具有纪念意义的珍贵合影!
没过多久,身着厚重军大衣的我便稳稳当当地站立在了巍峨壮观的泰山南天门前。摄影师手持相机,调整角度、光圈、快门……一通操作猛如虎之后,“咔嚓”一声脆响传来——一张完美无瑕的照片就此诞生!只可惜岁月如梭、光阴似箭,那张曾经记录下我光辉时刻的照片如今已不知流落何方……。
岱顶之上,白雪皑皑,天地间一片苍茫。脚下的云雾翻滚,像波涛汹涌的大海,远处的山峰露出尖尖的峰顶,宛如海中的岛屿。
山风呼呼地吹着,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呼啸而过,带来阵阵凉意。这风一吹,我身上的汗水瞬间被吹干,仿佛整个人都被这山风洗礼了一遍,变得神清气爽。
我赶忙重新穿上那件军大衣,大衣厚实的材质将我紧紧包裹,仿佛给我穿上了一层温暖的铠甲。一穿上它,我就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春天的怀抱中,温暖如春,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这时,我看到其他游客们都紧紧地裹着衣服,缩着脖子,试图抵御这寒冷的山风。他们的样子让我不禁想起了王老师之前给我的建议,让我带上这件军大衣。
现在想来,王老师的建议真是太明智了!如果没有这件军大衣,恐怕我也会像其他游客一样,在这寒冷的山风中瑟瑟发抖,甚至可能会着凉感冒。
想到这里,我心中对王老师充满了感激之情。他的这个小小的建议,不仅让我在这寒冷的山风中保持了温暖,更让我避免了生病的风险。
白云亭里,几位游人正凭栏远眺,低声赞叹着眼前的美景。五岳真形碑、西神门、碧霞祠、唐摩崖、青帝宫……依次走过,每一处都透着庄严肃穆。站在“五岳独尊”的石碑前,我不由得想起孔子那句“登泰山而小天下”,此刻登高望远,群山尽收眼底,心中的胸襟也仿佛变得开阔起来,所有的疲惫与烦恼都烟消云散。玉皇顶的石碑上刻着“泰山极顶”四个大字,站在这里,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天空,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让人终身难忘。
下山时,我不想走回头路,便从南天门向右拐,选了一条山间小道。这条路不如御道平坦,山石陡峭,两旁却风景如画。溪水顺着山谷流淌,偶尔有未结冰的水潭,清澈见底;瀑布从高处落下,溅起细碎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路边的灌木挂满了冰棱,晶莹剔透,像一串串珍珠。一路上几乎没有游人,只有鸟鸣和水声相伴,清静自在,美不胜收。
走到山脚时,天色已近黄昏。想起冯玉祥先生的墓就在附近,我便顺路过去瞻仰。墓园庄严肃穆,松柏常青。先生的自题诗刻在石碑上,字字铿锵有力,我站在碑前,轻声诵读:“平民生,平民活,不讲美,不要阔。只求为民,只求为国。奋斗不懈,守诚守拙。此志不移,誓死抗倭。尽心尽力,我写我说。咬紧牙关,我便是我。努力努力,一点不错。”
寒风中,诗句仿佛穿越了时空,与泰山的巍峨融为一体。我裹紧军大衣,踏上归途,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这趟泰山之行,不仅领略了五岳之首的雄奇壮丽,更感受到了古人的智慧、挑山工的坚韧和冯玉祥先生的家国情怀。一九七七年的那个冬天,那场登山,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之一,永远镌刻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