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的涛声还在耳鼓里沉荡,船舷昼夜不停的震动却已把筋骨揉得发僵。第三天清晨,当“汉口港”的牌子从雾里显出来时,我扶着栏杆起身,膝盖竟“咔嗒”响了一声——初见瞿塘峡时的惊叹、听船工讲神女峰传说的兴奋,早被三天的摇晃磨成了眼皮上坠着的铅。爱霞抱着半睡的晓晓,背包带子在肩上勒出红印,连说话都透着倦意:“总算要上岸了,再漂一天,我怕晓晓得晕船。”
码头的水泥地硬得硌脚,我们跟着人流往外挪,晓晓揉着眼睛问“是不是到沈阳了”,惹得爱霞笑出了声。按计划要去武昌火车站转火车,公交沿着江边走,没多久就驶上了武汉长江大桥。风从车窗灌进来,带着江水的腥气,我指着桥下浑浊的江面向晓晓比划:“你看这桥,是五十年代修的,以前古人过长江,只能靠船,哪有这么方便?”她顺着我的手望去,桥身横跨南北,一头连着龟山,一头接着蛇山,倒真应了毛主席“沉沉一线穿南北,龟蛇锁大江”的句子,只是此刻烟雨散尽,晴空下的江景少了些诗里的莽苍,多了几分烟火气。
武昌火车站旁的小旅馆藏在巷子里,房间不大,却有张能让三个人伸直腿的床。晓晓沾着枕头就睡熟了,我和爱霞把行李摊开,刚整理好洗漱用品,也跟着歪倒在床上——船晃出来的惯性还在,闭着眼总觉得身子还在随江水起伏,再睁眼时,窗外的天已经暗了。
第二天醒得迟,窗外的蝉鸣吵得人清醒。商量着先不急买票,好歹来一趟武汉,得去黄鹤楼看看。我对这楼的印象,最早就是从毛主席那首《黄鹤楼》里来的,总想着“黄鹤知何去”的苍茫,可真到了蛇山脚下,才发现先前记混了——爱霞指着景区地图笑:“你昨天还说黄鹤楼在龟山,你看,明明在蛇山,龟山在江对面呢!”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江对岸的龟山轮廓清晰,与蛇山隔江对峙,倒真像两把锁,把长江牢牢夹在中间,难怪古人要叫“龟蛇锁大江”。
登楼的台阶比想象中陡,晓晓走了没几步就拽着我的衣角喊累。我牵着她慢慢往上挪,沿途的碑刻倒成了歇脚的由头——有苏轼题的字,有清代重修黄鹤楼的记,最显眼的是一楼厅里的“楚天极目”匾额,黑底金字,透着股老派的庄重。爱霞凑过去看介绍,轻声念:“原来这楼最早是三国时候孙权建的,后来毁了又修,修了又毁,现在这个是八十年代重建的。”晓晓似懂非懂,只盯着匾额上的“鹤”字,说像画里的鸟。
终于登上顶层,江风一下子涌过来,吹得人精神一振。脚下的长江像条铺展开的绿绸,汉口的高楼、汉阳的厂房在远处连成一片,连长江大桥都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晓晓扒着栏杆突然大声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我赶紧打断她:“晓晓,这里是长江,不是黄河,这首诗写的是鹳雀楼,不是黄鹤楼。”爱霞笑着揉她的头:“咱们晓晓记性好,改两个字,‘长江入海流’,不也挺贴切?”我指着江面对晓晓说:“要念,得念李白的诗才对——‘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你看,李白就是在这送朋友的。”
“我知道李白!”晓晓眼睛一亮,“老师教过,他是诗仙!”我趁机给她讲崔颢题诗、李白搁笔的故事——当年崔颢在黄鹤楼上写了“昔人已乘黄鹤去”,李白见了叹“眼前有景道不得”,竟没再题诗。晓晓听得入神,非要我再念一遍李白的诗,她跟着学,童声混着江风,倒让这千年的楼多了些活气。
黄鹤楼两侧的展厅藏在树荫里,编钟展厅的门刚推开,清脆的乐声就飘了出来。晓晓立刻忘了累,拉着爱霞往里面跑。玻璃柜里的编钟分了好几层,大小不一,青铜的表面还留着绿锈,敲钟的师傅穿着青色长衫,手里的木槌轻轻落下,“叮咚”一声,像雨滴落在石上,又像远处的山泉在流。“这是曾侯乙编钟的复制品,”我指着展牌给晓晓看,“真的编钟是战国时候的,埋在地下两千多年,挖出来的时候还能敲出声音呢。”师傅敲的是《诗经》里的《关雎》,乐声慢悠悠的,裹着股古意,晓晓踮着脚扒着玻璃,连眼睛都不眨,嘴里还跟着哼调子。
从展厅出来时已近正午,太阳晒得人发晕。晓晓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嘴里念叨着“编钟好听”,却忍不住打哈欠。我们在附近找了家小馆,点了清蒸武昌鱼,鱼刚端上来,晓晓就趴在桌边睡着了。爱霞轻轻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轻声说:“还是累着了,三峡那几天没睡好。”我望着窗外不远的黄鹤楼飞檐,想着这楼见证过李白的送别、崔颢的感慨,如今又听着晓晓的童声、编钟的古音,忽然觉得历史离得一点都不远——就像这长江水,从三峡流到武汉,从战国流到现在,连我们这趟带着疲乏的旅途,都成了这漫长时光里的一小段。
午后的阳光软下来时,我们抱着晓晓回了旅馆。她醒后第一件事就是问“还能再听编钟吗”,爱霞从包里拿出在展厅买的编钟冰箱贴,小巧的青铜色钟身上刻着花纹,晓晓立刻攥在手里,说要带回沈阳,给同学讲“会唱歌的古代钟”。傍晚我去买回程的火车票,路过火车站旁的书店,顺手买了本《黄鹤楼诗选》,想着路上可以给晓晓讲更多诗里的故事。
回到旅馆时,天已经擦黑了。晓晓趴在桌上,用彩笔在纸上画黄鹤楼,歪歪扭扭的飞檐旁,画了一串小小的编钟,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她说那是长江。爱霞坐在旁边,翻着我买的诗选,轻声念起“孤帆远影碧空尽”,晓晓跟着念,声音比中午时轻了些,却更认真。
窗外的武昌渐渐亮了灯,远处长江大桥的灯光连成一串,像条发光的带子。三峡的疲乏还没完全散去,可黄鹤楼的风、编钟的音、晓晓的念诗声,已经悄悄盖过了旅途的倦意。我摸着晓晓画的画,忽然觉得,这趟旅程最珍贵的,不只是见了三峡的雄奇、黄鹤楼的庄重,更是在这些历史的痕迹里,陪着女儿一点点触摸那些遥远的时光——就像长江水带着泥沙奔涌,我们也带着这些细碎的、温暖的记忆,准备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