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的御书案前,一向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太子之师颜之仪,
因为东宫的废黜之争,与天子起了争执。
太子师傅的一顿抢白和肺腑之词,让皇帝陷入了沉思。
他将手中那张禁军都统的口供,还有那张盖着太子大印的手谕,默默地递给了颜之仪。
“颜卿既为太子老师,当知太子品行。”
“朕深知你辅佐太子尽心尽力,多年来与太子情深,视他如己出。朕甚为感激。”
“然太子私自调兵禁军,设伏行刺皇帝,谋逆之罪,这些便是证据。”
“既然颜卿异议,又颇多疑问。那这些证据卿不妨一看。”
天子之言,让颜之仪一时灰白了面孔。
他按捺住了心头滚涌而来的难以置信,
颤抖着接过了那皇帝递来手中的,所谓太子谋反的证据,惊愕地细细揣摩着。
可这证据根本经不住仔细的推敲。
那调兵的手谕,文字粗糙,幼稚天真,如同游戏。
描摹的字迹,朴拙寡淡。
全然没有身在朝廷,经于世事的太子的老练与灵气。
更重要的,是那枚耀眼的皇太子印玺,一看就和平日的不同,枯燥生硬,压根没有王者之气。
“不对啊!陛下!”
“这手谕当不是太子的手迹啊!” 颜之仪摩挲着那些文字,口无遮拦地惊呼道。
“卿说什么?”
“陛下!朝廷奏章一向除了有陛下的御批,时常也有太子附议的手迹。”
“您如何会不认识太子的笔迹?”
“这手谕的文字习惯和书写字迹,生涩僵滞。与太子的风格有巨大差异。”
“那也可能是他差人书写!”
“陛下!既是谋逆大事,如何能请人代笔?太子不怕消息走漏么?”
“即使就算是太子遣人书写,可这,这太子的印玺也不对啊?”
颜之仪虚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那鲜红的印鉴嚷嚷着。
“什么?如何不对?”
颜之仪的夸张,让宇文邕闻听立时惊愕,他疑惑地将那手谕又接了过去。
那红艳艳的印玺加盖在手谕的末尾。
皇帝因为冲冠的怒气,居然一时忽略了印玺的真伪辨别。
此时拿在手里看来,果真不对。
皇家的印玺都为朱文篆体红字,而此印却是阴文篆体白字。
如果不是对太子印玺熟识之人,一时半会的确会辨认错误。
更何况整天和这些印玺打交道的皇帝,恍惚间也发生了判断失误。
“陛下!老臣与太子情谊深厚,太子用印常来请教。”
“臣所知的皇太子印玺并非如此啊,这分明是有人矫诏陷害啊!”
“太子印玺,使用前,难道不是都要在符宝司做记录么。”
“陛下何不诏那东宫的符宝郎问询一番,便知晓事情的真伪了么?”
颜之仪的一番话,深深震动了皇帝。
按道理说,皇帝应该一眼就能辨别出这证据的真假。
可对太子深陷失望的天子,冲冠一怒,竟然全然忘记了这些本来可以避免误判的疑迹。
这些细节,是他一头恼火后,没有在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判断。
那裘渥的话,验证了王端伤病在床。不可能前往紫禁城的禁军传信。
这份名为太子谋反的证据,却在颜之仪的灼灼目光下,露出了矫诏者的马脚和痕迹。
都说太子监国的短短几天,东宫遭受了多般危难。
皇帝一直似信非信,如此看来这无风不起浪的消息,也许真的超出了天子的预期。
也许真的是他错了。
是他错怪了儿子。
震惊之余,他在心里暗自庆幸着,幸亏太子遇见了如此全心全意的老师颜之仪。
万一正如老臣提醒的那样,误杀了亲生的儿子,那时的皇帝该有多么的后悔。
东宫符宝郎的回复,让天子沉默不语。
东宫的大印其实从来就没有丢失过。一直在库里保留。
太子用印的记录历历在目。最后一次停留在智炫和尚离开的日子。
而那颗假装被丢掉的印,本来就是太子为了试探身边的人,特意讨来的印模故意做戏的。
看来没有听听儿子自己的解释,的确是皇帝的错。
众人退去后,皇帝闷闷地穿过花园,
他本想回到因天子想废黜太子的消息,而陡然重病的太后那里去。
一路上,何泉欲言又止。
“何泉,你鬼鬼祟祟,是想说什么么?” 皇帝明知故问。
“陛下,太子爷还等着陛下批复那几只鸡,给太子妃熬汤呢?” 何泉心虚地说。
“鸡汤!他为什么不想要些其他的。”
“陛下忘记了!鸡汤是太子自小便被忌讳的。”
“想当年,权臣宇文护一杯毒酒,在延寿殿害死了陛下的兄长明皇帝。”
“他本欲自拥天下,登基为皇帝。无奈明皇帝口授遗诏,传位于陛下。他不得而为。”
“陛下当年为了预防后患,重蹈明皇帝被毒酒一杯的覆辙,生生断了酒瘾。”
“那年李娘娘刚生养了太子,因为忌惮宇文护无时不在,想斩草除根的惊吓,
以至母子终日惶恐,夜不能寐,昼不思食,体弱无力。”
“老奴还记得那年的除夕,宇文护借娘娘和皇嗣需要调养之名,赐给了一锅下了牵机药的鸡汤!”
“老奴至今还记得那日的惊险。”
“那贼臣抱过了小皇子,以饲养皇子为要挟。亲手为您盛了一碗鸡汤,让李娘娘献奉给陛下。”
“他是想用陛下最心爱的人,杀了陛下啊!”
“可李娘娘当时拼上了自己的性命,从容将那汤分作了两份。”
“一半递给了宇文护,一半留给了自己。”
“她对那宇文护说,皇帝不敢独享恩泽,妾愿代君与皇叔共饮百岁。”
“然后,便仰头欲饮。”
“要不是当时娘娘的丫鬟,飞扑过去打翻了那碗汤水,才暴露了宇文护的心机。”
“娘娘和皇子,便早就葬身皇陵为君殒命了。”
“自此,娘娘一直忌讳吃鸡喝汤。”
“太子自小就没有尝过鸡汤是何滋味。几番要喝,都被娘娘严辞了去的。”
“陛下,太子求鸡,表面上也许是为了太子妃肚里的皇嗣。”
“可老奴揣测,这未必是为了太子妃,想是太子预测到了不祥,心有戚戚啊!”
何泉诉说的往事,让皇帝的眼角不觉顿湿。
他的太子,是他的娘亲冒着生死的危险为他生养的。
那曾经惊险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一般在心头掠过。
如今,他却因为一时的差错,差一点亲手断送了他,当初没有被宇文护顺利除掉的性命。
怪不得他会屈辱地向天子祈求几只鸡。
因为那一碗鸡汤,是他至死都没有喝过的。
想到还在封禁中的李娥姿,他不禁唏嘘不已。
“不去太后那里了。陪朕去徽音殿看看皇贵妃吧。” 皇帝一时动情地对何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