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秋深,上海浦。
江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起船厂工地上尚未运走的刨花和木屑,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巨大的船坞内,两艘五百料的艨艟巨舰已初具雏形,龙骨如巨兽的脊梁般卧于墩木之上,坚实的肋骨向两侧撑开,工匠们如同忙碌的工蚁,攀附在巨大的船体框架上,敲打声、锯木声、号子声混杂在一起,蒸腾着汗与热,驱散着秋凉。
陈恪披着一件藏青色的斗篷,立于船坞旁临时搭建的望台上,阿大紧随其后。
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下方热火朝天的景象,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这两艘按照改进型福船规制建造的战舰,凝聚了顾寰毕生心血与闽浙顶尖工匠的技艺,用料扎实,工艺精湛,一旦下水,必将成为东南水师的中坚力量。
然而,陈恪的思绪,却早已飞越了眼前具象的船体,投向了更遥远、也更困扰他的方向——动力。
风帆,依赖天时,受制于风向水文,局限性太大。
他梦想中的舰队,应该是能够逆风破浪、朝发夕至的真正海上铁骑。
而钥匙,似乎就握在那个看似简单,实则遥不可及的“蒸汽机”手中。
数月前,他便将记忆中关于蒸汽动力的基本原理,以极其隐晦的方式,透露给了以顾寰为首、以及几位精于冶铁、机械的顶尖大匠。
他用水壶烧开水,顶起壶盖的例子,形象地阐述了“水沸为气,气动生力”的构想。
起初,工匠们被这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所震撼,继而迸发出极大的热情。
靖海伯重赏之下,又有伯爷亲自参与讨论,一群大明最聪明的工匠大脑开始围绕着这个“茶壶盖”问题宵衣旰食地钻研。
可热情很快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材质是第一道难关。要承受住持续燃烧产生的蒸汽压力,寻常的铁料根本不行,脆而易裂。工匠们尝试了多种熟铁、甚至掺杂了其他金属的“合金”,不是强度不够,就是加工极其困难。
密封是另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活塞与气缸之间,阀门与管道之间,但凡有一丝缝隙,宝贵的高压蒸汽便会泄漏殆尽,力量十不存一。
用什么材料做垫圈?如何保证长期高温高压下的密封性?工匠们试验了浸油的麻绳、软木、甚至某种胶质,效果皆不理想。
最可怕的是“炸锅”。一次实验中,一个初步成型的简易锅炉因为局部受热不均、材质有瑕疵,在压力达到某个临界点时轰然爆裂!
灼热的蒸汽和碎片四溅,幸而当时操作工匠离得稍远,只受了轻伤,但那一幕的惊险,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心有余悸。
“伯爷,非是小的们不尽心,实是……实是此物近乎鬼神之力,难以驾驭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铁匠,捧着一块因为反复锻打试验而布满裂纹的铁板,跪在陈恪面前,声音带着沮丧和后怕,“稍有不慎,便是炉毁人亡!这……这简直是在锻造一头不受控的钢铁凶兽!”
陈恪扶起老匠人,心中亦是沉重。
他深知,自己提出的是一条跨越时代的捷径,但时代的鸿沟,并非单靠几个前瞻性的想法和重赏就能填平。
基础材料的落后,精密加工能力的缺失,是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天堑。
他也曾将一丝希望寄托于外界。通过理查德,他委婉地打听过泰西之地是否有类似“以火驱水为力”的机械。
理查德闻言,一脸茫然,随即失笑:“亲爱的陈,您说的这难道是古希腊传说中希罗的‘汽转球’吗?那不过是哲学家们酒后的玩具,岂能用于实际?欧罗巴如今最先进的,也不过是借助水力或风力的磨坊和抽水机。若真有您说的这种神物,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早就横行七海了!”
此言彻底断绝了陈恪“借鉴”西方的念头。
此时的欧洲,哥白尼的日心说尚且被教会视为异端,瓦特还要再等一百多年才出生。
在动力革命的起跑线上,大明并未落后,甚至因为陈恪的存在,理论上还领先了半步——但也仅仅是半步。
望着眼前依赖风帆的巨舰骨架,再想到火器工坊里,工匠们依然要靠手工捶打、凭经验钻铳管,制造出的火铳规格不一,弹药仍是火药和弹丸,而定装弹药所需的精密机床更是镜花水月……陈恪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蒸汽机,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为船只提供动力那么简单。
它是一切机械化、标准化的源头活水。
若能成功,凭借蒸汽机驱动的锻锤、机床,就能制造出规格统一、精度更高的枪管、炮膛,后装线膛炮、金属定装弹药才成为可能,大明的火器将真正实现代差碾压。
它更是提升整个社会生产力的核心引擎。
纺织、采矿、冶金、运输……几乎所有行业都将因获得稳定而强大的动力而脱胎换骨。
届时,大明商品的生产效率将呈几何级数增长,以绝对的成本和质量优势,如同洪水般倾泻到周边乃至更遥远的国度,低价换取原料、白银,实现真正的国力腾飞。
这,才是他心中救国图强的根本路径。
然而,这一切宏伟的蓝图,如今却卡在了一个最基础的“茶壶盖”问题上。
“是我太心急了……步子迈得太大,终究是不行么?”陈恪揉了揉眉心,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钻进了牛角尖。总想着一步到位,复制记忆中那种相对完善的蒸汽机模型,却忽略了技术发展本身的客观规律和阶段性。
正当他心情有些低落时,目光无意中扫过船厂一角。
那里,几个工匠正在利用一个简易的杠杆和滑轮组,费力地将一根巨大的桅木吊装到位。
这个画面,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需求才是发明之母……”陈恪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逐渐重新亮起光芒。
他想起了蒸汽机发展的真实历史。
瓦特改良蒸汽机,最初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解决矿井排水这个具体而微的实际问题吗?
早期的纽科门蒸汽机,效率低下,笨重不堪,但它确确实实解决了当时矿业发展的痛点,从而获得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才有了后续的一次次改进。
“对啊!”陈恪猛地一拍栏杆,把旁边的阿大吓了一跳。
“我不该要求他们一开始就去造一个能驱动千吨巨舰、带动精密机床的完美蒸汽机!那太遥远了!”他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应该先让他们从最简单的应用做起!解决眼下最迫切、技术门槛相对较低的实际问题!”
他立刻转身,对阿大吩咐:“去!把顾老和那几位负责‘茶壶项目’的大匠都请到书房来!立刻!”
片刻之后,知府衙门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
陈恪没有再看那些画满了复杂气缸、活塞、飞轮的设计草图,而是命人铺开了一张新的白纸。
他目光扫过面前几位面带困惑和疲惫的工匠,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务实和清晰:
“诸位,前番是我想岔了。咱们的目标,暂且不要定得那么高远。”
他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咱们先不做那驱动大船的‘心脏’,也不求那带动机床的‘巧手’。咱们就先试着,造一个能‘干活’的‘铁牛’!”
“比如,”他笔尖一点,“咱们船厂、矿上、乃至农田灌溉,最头疼的是什么?是排水!是提水!现有的水车、翻车,受制于地形水流,效率低下。咱们就先造一种机器,不用管它是否精巧,哪怕笨重些、效率低些,但只要烧煤烧柴,就能持续不断地把低处的水给我抽到高处去!能解决矿井渗水,能灌溉高坡旱田,这就是天大的功劳!”
他又画了几笔:“再比如,锻铁工坊需要巨大的、持续稳定的锤击力,人力、水力时断时续。
咱们就造一种机器,能带动一个巨大的铁锤,规律地起落锻打,省去壮汉无数力气!”
“咱们的第一步,不是造出一个完美的‘神器’,而是造出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工具’!”陈恪放下笔,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目标放低,难度自然减小。材质要求不必那么高,密封性也可以暂时放宽标准,只要能用、耐用、能实实在在地干活,就是成功!”
“咱们就从这些最实用、最基础的地方做起。每解决一个实际问题,咱们就在材质、密封、传动等方面积累一分经验。经验多了,或许有一天,水到渠成,那驱动巨舰、带动机床的‘神器’,自然就会在诸位手中诞生!”
陈恪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让几位陷入困境的大匠眼前一亮!
是啊!伯爷说得对!之前总想着一步登天,反而被那高不可攀的目标吓住了。若是先解决抽水、锻打这些“笨”问题,技术难度何止降低了十倍?
“伯爷英明!”顾寰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胡须微颤,“是老朽等迂腐了!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却忘了万丈高楼平地起的道理!先从实用之处着手,积小胜为大胜,此乃正道!”
其他工匠也纷纷面露振奋之色,交头接耳,之前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对他们这些实践经验丰富的匠人来说,解决具体问题,远比构建空中楼阁要来得踏实和有方向。
“好!”陈恪见状,心中大定,“即日起,‘茶壶项目’调整方向。资源、银钱,依旧优先保障!但考核标准变了——不再以能否驱动复杂机械为准,而以能否造出实用的抽水机、锻锤机为功!谁先造出能稳定运行一个时辰以上的样机,赏银千两,擢升为匠作大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况,这次的目标变得清晰而可行。
工匠们摩拳擦掌,告退后便迫不及待地返回工坊,开始按照新的思路重新设计、试验。
陈恪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黄浦江上帆影点点,心中感慨万千。
工业革命的种子,或许无法在他手中立刻长成参天大树,但他相信,只要找对了方向,将其埋进切实的土壤,耐心浇灌,终有一天,它会破土而出,改变这个世界。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为这颗种子,创造一切可能生长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