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秋,上海府。
暑气渐消,黄浦江上的风带来了些许凉意,却吹不散港口日益蒸腾的兴旺之气。
市舶司衙门外那面巨大的公示牌下,依旧每日聚集着熙攘人群,但氛围已与数月前截然不同。
最初的惊疑、试探、乃至暗流涌动的对抗,如今已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与习惯性的依赖。
“官营交易总署”的设立,如同一柄锋利而精准的手术刀,干脆利落地切开了缠绕在上海府商业脉络上的那些无形枷锁。
陈恪预想中可能出现的激烈反弹、乃至“鱼死网破”的对抗局面,并未真正发生。
那些盘踞地方多年的豪商巨贾,如李贽、王矩等人,都是浸淫商海数十年的老狐狸,最是懂得审时度势。
陈恪以钦差总督、靖海伯、上海知府三重身份,挟天子临幸之余威,行此雷霆手段,其决心与能量,已表露无遗。
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位年轻的伯爷,是真的敢杀人,也真的能抄家!
前有覆灭之鉴,谁敢在此刻跳出来,试试靖海伯的刀锋是否锋利?
更何况,这“交易总署”虽夺去了他们部分定价权和渠道控制力,却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官府出面稳定了货源和价格,减少了市场无序波动的风险;庞大的海外需求通过理查德等外商以及总署的渠道注入,蛋糕做大了,即便份额相对下降,实际利润总额未必减少,甚至可能增加。
既然有的赚,且风险可控,又何必非要冒着破家灭门的风险,去触那位煞星的霉头?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府书房内,李贽捻着胡须,对几位依旧心有不甘的盟友淡淡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释然。
“陈恪此举,虽是霸道,却也…未尝不是一条新路。往后,大家各凭本事,在规矩里挣钱吧。总好过…人财两空。”
众人默然,最终皆缓缓点头。
资本的逐利本性,终究压过了维持垄断特权的惯性。
巨大的阻力,竟以一种超乎陈恪预料的、相对平缓的方式消弭了。
预期的流血冲突并未发生,这让原本摩拳擦掌、准备“杀鸡儆猴”的陈恪甚至感到几分…失落。
陈恪得知各方反应后,站在知府衙门的望楼上,俯瞰着日渐繁华、秩序井然的港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有欣慰,有掌控一切的淡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索然无味。
他确实乐见有人跳出来,让他有机会以最酷烈的方式树立权威,顺便充盈一下府库。
但如今这般“和平演变”,倒也省却了许多麻烦,更能专注于长远建设。
“也好…相安无事,各取所需。这上海府,总算能真正静下心来,长点骨头了。”他轻声自语。
眼前的繁荣,终究是建立在流通与贸易之上,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真正的强国根基,在于实业的兴盛,在于能自主造出劈波斩浪的巨舰、威震四方的火器!
时机已至。
他转身回到书房,铺开宣纸,略一沉吟,便提笔疾书。
这是一封呈送给嘉靖皇帝的密奏。
在奏疏中,他先是详陈了上海府近日商贸繁荣、税收稳步增长、民心渐安的喜人局面,将功劳尽归于“陛下圣德庇佑”。
旋即,笔锋一转,切入正题:
“…然,臣每观海波,常思隐患。贸易之利,终属浮财;海疆之固,实赖坚船利炮。今倭患虽靖,西夷帆影已现于远洋,若无自强之械,恐难保久安富足。上海地处江海要冲,工商渐兴,铁木匠作汇聚,正宜因势利导,筹建‘神机火药局上海分局’,专司修造、研发战船火器,以固国本,以壮军威。”
“…此举非为靡费,实乃长远之计。分局但成,可就近供应浙直水师、沿海卫所,省却千里转运之耗,速效倍蓰。更可吸纳泰西之长技,精益求精,使我大明军械,永葆锋锐。”
奏疏写毕,他用词恳切,逻辑严密,将建设军工的必要性与可行性阐述得淋漓尽致。
但最关键的一步,在于人选。
他深知,神机火药局乃国之重器,地位特殊,非绝对可靠、且精通实务之大才不能胜任。
他脑海中掠过几个名字,最终笔尖坚定地写下了三个字——李春芳。
这位与他同科的中书舍人,外人只道他善于逢迎、文采斐然,是标准的“词臣”。
但陈恪却深知,李春芳于经济实务、组织调度方面,有着被其文名所掩盖的惊人才能与细腻心思,且为人谨慎周密,极重规矩。
由他出任上海火药局总办,既能以其清贵身份压住场面,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猜忌和阻挠,又能以其务实之才,将分局打理得井井有条,最是合适不过。
他在奏疏中极力举荐,称李春芳“器识深稳,综理密微,兼通格物之理,实为总办分局之不二人选”。
密奏以六百里加急发出。
这一次,北京的回应快得出奇。
不过旬日,嘉靖皇帝的朱批便已送回,只有简练有力的两个字:
“准奏。”
随同朱批而来的,还有一份经过司礼监和工部核议的正式谕令,着即筹建“神机火药局上海分局”,所需款帑由上海府市舶司税收及内帑特拨银中支应,准予便宜行事。
并依陈恪所请,调翰林院侍读学士兼中书舍人李春芳,加兵部郎中衔,总办上海分局事宜,克日南下赴任。
一切顺利得异乎寻常。
显然,嘉靖皇帝对于能够就近获得优质、稳定的军械供应,巩固海防乃至加强京营装备,极具兴趣,乐见其成。
而李春芳的任命,既满足了陈恪的请求,也符合皇帝将词臣置于要害岗位进行历练、乃至暗中制衡的一贯心思。
拿到谕令的那一刻,陈恪心中大定。
他立刻行动起来,展现出其一贯的雷厉风行。
划地、调银、募工、采买物料…所有前期筹备工作,在以徐渭为首的高效府衙班子运作下,以惊人的速度铺开。
选址就在官营造船厂毗邻的一片临江开阔地,便于材料运输和成品下水,更利于舰炮协同研发测试。
陈恪的规划极富远见。
北京的神机火药局重在统筹、验收、配发全国军工生产,如同大脑和心脏。
而他的上海分局,则要定位成技术创新的前沿阵地、水师装备的研发中心。
不仅要能仿制、改进现有火器,更要能研发、试验新式舰炮、火药配方乃至水战器械!
他授意徐渭,在招募工匠时,不惜重金,不仅要请来浙江、福建的顶尖船匠、铁匠,更要暗中留意、延揽那些可能接触过西洋火器技术的巧手匠人,甚至可以通过理查德等外商,尝试从海外“引进”一些有真才实学的技师,以为顾问。
“眼光要放远,格局要打开。此局但成,将来陛下水师之利刃,皆出于此!”陈恪对负责具体筹建的工房吏员如此说道,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整个上海府,仿佛一架上了新发条的精密机器,在商贸繁荣的底色上,开始轰鸣着转向更坚实、也更雄心勃勃的轨道。
船厂的夯声与未来火药局工坊的锤击声,即将在这片热土上交织成一曲迈向深蓝的雄壮乐章。
陈恪独立于规划图前,目光似乎已穿透时空,看到了艨艟巨舰下水、新式火炮轰鸣的那一天。
根基,正越扎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