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是好抉择的事情。
二娘浑身颤的厉害,含泪道:
“昨日五郎便不敢决断,只能回来寻人,可我又怎么好下决断?”
“我们姐妹纠结一晚,今早方才交代五郎去定厚棺,我想着......我想着最差也是个厚些的棺椁,不至令母亲被野狗.......野狗,刨出......”
......分食。
余幼嘉知道对方没能吐出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但,也是因为如此,才觉十分可悲。
纵使她与白氏来往不多,可因一碗没能吃上的姜汁炖蛋,到底觉得对方本性纯良。
一个本性温婉,纯良,连死都不肯怪罪她人的人。
到头来,却要用一种极其委屈的方式入葬......
余幼嘉胸口中昨夜那口消失的郁郁之气又重新凝回,她定了定神,方道:
“你们才是白氏儿女,婚葬丧仪,合该你们来做主。”
“不过我也需得提醒几句,外头寻不到木材,咱们家中还是有一些的,你们若是愿意,可寻个棺材铺掌柜来问问厚棺能否拆改......若是不愿意拆改,也可定薄棺材,拆厚棺,在外面再封上一层......”
说来说去,到底都是一些委曲求全的法子。
余幼嘉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她轻吸了一口气:
“自然,到底怎么做还是由你们做主。”
“只是我将难听话说在前头,最好是早些入土为安,免得后面又动乱,咱们根本顾不上......”
若不是害怕如此,说不准再等等,也能是有合适棺材的。
谁都知道苦楚。
可谁也没说过,这苦楚如剜心一般。
二娘三娘两姐妹早已泪流满面。
良久,二娘方才道:
“那等五郎回来,我让他去再将另一副棺材也定下,咱们去问问如何拆改,能改出合适的......”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余幼嘉几不可查的点头,二娘便慌张擦干脸上泪痕,拉着三娘跨出门准备去等五郎。
余幼嘉没有跟去,她只是偏了偏头,看向厨房右手侧那面稍有烟熏痕迹的墙。
那个方向,正是东厢房的主屋。
余幼嘉还没去瞧过尸体,也,不准备再去瞻摩遗容。
只隔一堵墙,她已经瞧见了白氏的一生。
余幼嘉垂眼,却又听门外脚步声去而复返,这回竟又多了几道。
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娘三娘回来时,脸色已然一片灰白,连走路都走不稳了。
连五郎,也是红着眼,满头大汗。
余幼嘉扫了一圈,最终还是看向五郎。
五郎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颤声说道:
“阿姐......没有。”
“昨夜我去定棺材的时候,分明还有一副薄棺和一副厚棺,可今日再去,竟是一副都没了。”
“那掌柜的说,说,说历年熬不过冬的老人就多,更别提是今年......”
“没有了,都没有了。”
“那是城中唯一一家棺材铺,我去的时候还有好多人询问何时才能有棺材,棺材铺掌柜不耐,索性关了店面,说今年不再开门了......”
二娘三娘早已经哭不出来,面如死灰站在一旁,呆头呆脑,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何棺材铺的生意会比所有铺面的生意加在一起都好。
又为何,白氏一生行善积德,大部分时候都在吃斋念佛,无论是何境况都不怨怼.....
可临了临了,却连一副入葬的棺材都换不来!
余幼嘉木着脸将视线收回,当着惊慌失措的几人,稳声开口道:
“我知道了,不必慌张。”
“我们还有木材,我记得今天是王五每隔三日就来送木盒的日子,他是个木匠,虽可能没有做过棺材,但他的手艺,一向是极好的,你们也都看在眼里。”
“我托付他再做一副棺材给大夫人,形制我来给他画,一定做的体面,舒适,比薄棺和不合身的厚棺要好上百倍。”
虽是急中生智,可她的言语极稳,像一剂良药,灌入几人的脑海。
已经慌到几乎晕倒的几人,登时便平复了下来。
余幼嘉又定了定神:
“我喝口水就去等王五,你们去休息......若不想休息,就去布置灵堂,烧纸守灵,不必慌神多问。”
几人含泪应下。
小厨房内,到底是又只留下了余幼嘉一人。
余幼嘉打了几瓢水入锅,又蹲下身,坐在灶前的板凳前,点起火折子引燃枯枝。
枯枝燃火燃的快,可不够猛烈,也转瞬即逝。
不过,不要紧。
烧火就是这样,越是烧的猛,越是烧的快,起不了势。
往往难以扑灭的大火,都是一点点的蔓延,吞噬,哪怕剿灭明火,也无法浇灭木材中的火信。
余幼嘉一直添火,一直添火,火光几乎扑脸,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那火烧的很烈,此时,已然只差水沸。
余幼嘉沉默几息,喃喃道:
“金屋,金屋......”
也算是叫她找到了个由头,能撑住心中最后一口气。
不能落寞,得燃烧。
熊熊燃烧。
她能死,万人能死,可像表哥、白氏这样的人死了......
世道就真的完了。
余幼嘉丢掉手上的火钳,站起身给自己倒了碗沸水,一边喝一边感受着五脏六腑的滚沸,旋即放下碗,重新迈步走入了冷风之中。
王五住在城外,因带着货物的缘故,脚步稍稍拖沓些,往常也都晌午之前能到。
可今日,余幼嘉却等了约摸两个时辰,才又见到了王五。
王五还是一贯的老样子,只是这回,独轮车旁却多了一个约摸七八岁,脸上手上全是脏污与炉灰,脏的几乎看不见人形的瘦小孩子。
余幼嘉扫了孩子一眼,觉得这副打扮略略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王五自然也瞧见了这个眼神,但他性子温吞,仍是规规矩矩打过招呼,方才一边卸货,一边赔笑解释道:
“小恩公,这是我路上捡的孩子。”
“我来时路上碰上了些事情,那个和您一样开糖铺的蒋掌柜今早在路上打闺女,似是要逼着闺女去什么地方,旁边一个做炊饼的汉子瞧不下去,想去拦,却被蒋掌柜手上的木棒打到了头,登时就倒了下去,彻底没了气......”
“蒋掌柜带着闺女跑了,但那死掉的汉子家中孩子尤其多,听人说他媳妇身体不好,瞧见这件事的路人们,将上了十岁,能干些活计的孩子们都领走了,说是能给份工,给口饭吃。”
“只有这孩子,因身体瘦小,被人嫌弃脏,没有人要。”
“我想了想,瘦没事,我还能养养,脏也没事,四妹子也能替他洗洗,所以我就将他带来了......”
王五言及此处,搓着手,连连躬身作揖,试图为这孩子留下一条命:
“小恩公,您从前说不能让流民进城外的院子,那我们若是收养这孩子,又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