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难得的晴日。
许是又因寒饐节与年关将近的缘故,家家户户多少都起了些除旧迎新的念头,余幼嘉从周家出来后,瞧见不少人家都大门大开,正在扫榻除秽。
一切都好像是往年的习俗。
但,又和往年不太一样。
因为每当余幼嘉路过人家门前,必定会有屋内的人被动静惊住,两股战战,待看清是名少女,才会松下一口气。
余幼嘉就这么走着,无悲无喜。
她行至余家铺面旁的巷口,用了小半炷香。
从巷口行至后门,却用了小半个时辰。
至于原因......
一来,是因为铺面门口一直有零零散散的人来敲大门处的小木窗,购入果盒,她留着能看看生意如何。
二来,更是因为——
纵使她一遍遍告捷自己,但她的身体,仍然有些抗拒进屋。
史册洪流下卷起的尘埃,落在每个人的头顶,都是一座大山。
这些,余幼嘉本就知道。
她本也可以翻过大山......只要她没有遇见弱水。
进出周家容易。
但进余家门,尤其还是今日的余家大门,着实是有些难。
余幼嘉在巷口稍作踌躇,终于料理好心中思绪。
她正往后门迈出一步,却见后门的门突然被人从内里打开,五郎正带着已然换了一身破布衣服,裹着头巾,像是老了几十岁的周氏跨门而出,似是正准备出门。
一人往里进,两人往外走,自然撞了个满面。
五郎脸上的愁容未消,见到余幼嘉却仍是震了震精神:
“阿姐...!”
原本低垂着头的周氏吓了一跳,立马飞快抬头看了余幼嘉一眼,手指攥紧背后的小包裹。
余幼嘉如此聪慧的人,加上身体又与周氏相处多年,自然一眼就看出对方的情绪——
怕。
她在怕。
昨日哭着喊乖囡囡,像是有片刻悔悟的周氏,到底是只出现了一瞬。
而今日的周氏,又变回了从前对待余幼嘉的模样。
毕竟,本性自私的人,永远也不会悔改。
她在片刻温柔之后,总会暴露自己,怕余幼嘉反悔,怕余幼嘉不肯放她离开,要回给她的银钱......
余幼嘉沉默一息,别开目光,随意挥了挥手。
于是,本就不同道的两方,终是错开身形而行。
周氏低着头,脚步匆匆,掠过余幼嘉身侧。
小巷不大,并肩时距离注定极近。
余幼嘉甚至能清楚听到周氏似乎松了一大口气。
这一口气,令余幼嘉的神智飘忽了一息,连脚步都稍有停顿。
但,身后那两道脚步却一步也没停,径直远离,出了小巷。
良久,余幼嘉方才自嘲的笑了一声,再次抬步,径直迈步跨进门去。
院中一如她昨夜离开时死寂,只有各屋廊下窗前的白麻,无声昭示着昨夜之事。
余幼嘉扫了一圈,一个屋都没进,只准备去喝口热水缓缓神,几步行至厨房口,却听内里传来隐隐哭声。
声音已经浑然沙哑的三娘,断断续续,似在低声求情:
“......二姐,再想想法子吧?”
“不能这样...当真不能这样......”
二娘似乎耐着性子说了什么,三娘终于是克制不住的崩溃大哭起来:
“可那是咱们娘亲啊!”
“纵使没有风光大葬,也不能这样对娘亲啊!”
“咱们两人再去求求嘉妹,她素来嘴硬心软,她肯定有法子......”
三娘显然是极为伤心,连声音都没压住。
可这哭声,立马就被一道清晰的巴掌声压了下去。
这一巴掌极响。
打的两个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好一阵,二娘方才操持着同样疲惫而又沙哑的声音,奋力呵斥道:
“这世道如何,你难道还没看清楚?!”
“......你要讨骂你去,我决计不同你一起!”
一时间,莫说是哭声,厨房里的三娘,竟是连喘息声都没了。
余幼嘉揉了揉隐隐有些发痛的额角,默念三声表哥的姓名以作平复,这才伸手推门,迈步进了厨房。
厨房内两姐妹本在默声哭泣,被突兀出现的余幼嘉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方急忙擦了脸上的眼泪。
余幼嘉也没给她们将话题牵开的机会,直言道:
“我昨日就叫五郎去采买,为何今日家中却没有棺材?”
如今是冬季,尸身难以腐坏不假。
但,也是多事时节,就如官府坑烧尸体一样,余幼嘉既怕瘟疫,也怕夜长梦多。
棺材铺子多数时候需要下订不假,但也有价格从高到低,做好给人打样,也能安葬的棺材。
她既已经交代下去,既没有棺材到家,这两人又躲在此处争吵,就有些不该了。
三娘遮着脸无声落泪,没有开口。
二娘只得顶着一张已经万分憔悴的美人面,哑声解释道:
“事出有因。”
“前段时间流民劫掠后,城中有不少丧事,棺材铺中的棺材大多早早订了人家,而现下木料稀缺,那匠人也没法子弄到更多木料做棺材......只能让咱们二者择其一。”
余幼嘉没言语,二娘便继续往下说去:
“棺材铺中现下只有两副没被人定走的棺材,一副是薄棺,一副漆纹黑木厚棺......”
余幼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眼,对两人争吵的原因又多了几分疑惑:
“这有什么难抉择的,选厚棺。”
“若是银钱不够,我这还有,你们二人不必争吵,各自守灵烧纸去,守住大夫人在余家的最后一段时日。”
二娘闻言闭了闭眼,眼角霎时滑下一滴清泪。
三娘一直捂着脸躲在旁边,如今听到这样的言语,终是没再忍住:
“可那厚棺原是城中一富户给小儿子定的!”
“那棺材只有大人一般大小,若是选厚棺下葬,母亲就得屈膝蜷缩......”
“如此怎么能行!”
“可若是选择薄棺......薄棺......”
余幼嘉心头一跳,终是明白了两人争吵的缘由。
丧葬,通常分穷葬和富葬。
富葬各有各的富贵法。
总之,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小官小吏,最差也得有一口舒适的棺材。
毕竟,知礼仪而顾全身,死后也得保全尸身,乃是读过书的人的底线。
而薄棺,席葬,乱葬岗则都属穷葬。
薄棺就是薄皮棺材,俗称“薄皮匣子”或“狗碰头”,意指板材极薄,野狗一撞即破。
换而言之,现下,要么给白氏选择薄葬,草草了事。
要么,就只能用大人选小棺的‘曲肢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