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日·江北·夏口
长江之水浩浩汤汤,拍打着夏口码头的石岸。刘璟脸色有些发白,脚步虚浮地踏上了坚实的土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这地道的北方汉子,实在消受不起连日舟船颠簸之苦,强忍了两天晕眩,船队一抵达夏口,便迫不及待地要求下船,决定从此地改走陆路返回中原。
江风拂面,带来几分湿漉漉的凉意,稍稍驱散了胸中的烦闷。刘璟站在码头上,一边缓着心神,一边下令召集所有参与此次南征、需要留镇或受封江南的将领。他要趁此机会,对江南的军政布局进行最后的安排与封赏。
很快,接到命令的将领们齐聚码头临时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甲胄鲜明,肃然而立。刘璟目光扫过这些熟悉或新附的面孔,清了清嗓子,虽面带倦容,声音却沉稳有力:
“诸位将军,南征已定,江南初平。然守成之责,重于开疆。今日,……孤便对诸君之职守,做如下安排——”
他接过内侍递上的诏书,朗声宣读:
“任命,柳仲礼为荆南都督,督荆南九郡诸军事,封衡阳伯!”
“任命,王僧辩为荆南副都督,封康城伯!”
“任命,侯安都为郢州都督,封建阳伯!”
“任命,胡龙牙为广西道副都督!”
“任命,侯镇为广东道副都督!”
“任命,徐度为湘州都督!”
“任命,蔡路养为巴陵太守!”
“任命,黄法氍为豫章郡守!”
每念出一个名字,被点到之将便出列躬身领命,神色或激动,或沉稳。这一连串的任命,看似寻常,实则蕴含了刘璟深远的考量。
柳仲礼此人贪生怕死,却又颇识时务,将他摆回荆南高位,正可安抚当地盘根错节的士族势力,使其麻痹,以为汉廷倚重。而真正的权柄,则通过副都督王僧辩这位能力出众且忠诚可靠的将领来实际掌握。郢州地处要冲,连接南北,需猛将镇守,侯安都粗中有细,骁勇善战,正是不二人选。胡龙牙是跟随陈庆之多年的老将,熟悉南方情势,为人圆滑,与即将上任的广西道大都督杨乾运搭档,足以处理好当地复杂的少数民族事务。侯镇性格冷静,忠诚可靠,将他放在广东道副都督的位置上,正是为了协助(某种程度上也是监视)威望极高的独孤信,防止岭南出现尾大不掉的割据局面——刘璟虽信任独孤信,但他并非天真孩童,深知权力需要制衡。徐度、蔡路养皆是文武双全之才,放在荆南要地,既可稳定地方,也为下一次可能的军事行动积蓄力量。年轻的黄法氍以善守着称,任命他为豫章太守,意在盯紧江东局势,必要时可迅速支援鄱阳太守王琳,对建康形成战略威慑。
宣布完文官和留镇将领的任命,刘璟又将身旁一位面容普通、眼神却透着精明的文士引荐给众人:“诸位,此乃杨津先生,将出任江南绣衣卫指挥使,专司江南情报、监察事宜。望诸位日后多加配合。”
众人心中了然,这“杨津”(实为王伟)便是汉王放在江南的眼睛和耳朵,纷纷拱手称是。
安排妥当,众将各自领命散去,或奔赴任所,或回营整军,消化着这新的职责与权力格局。
随后,刘璟对此次南征中北地将领的封赏则显得更为直接和慷慨。高昂已是位极人臣的从一品抚军大将军、渤海郡公,封无可封,便将恩赏转给他的幼子高道豁,授勋二转,为云骑尉(正七品)。窦毅因护驾有功,晋升为云麾将军,勋六转(连升三级),为上骑都尉(正五品)。蔡佑、赵贵、刘桃枝、贺若敦等骁将各晋一级,分别升为勇毅、果毅、虎威、虎卫将军。其余所有参战人员,皆由兵部核算功绩后,统一进行赏赐。赏功罚过,毫不含糊,这也是汉军战斗力凝聚的重要原因之一。
诸事已毕,刘璟本欲好好休息一日,缓解舟车劳顿。不料,仅仅过了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便屁颠屁颠地从江州赶了过来——正是前梁朝幸臣朱异。
说实在的,刘璟内心并不想见这个名声狼藉的投机分子。但此人当初从建康出逃时,不仅带来了详尽的江南驻防图,更是献上了南梁水军核心的拍杆、金翅舰以及神锋弩的制造图纸,可谓立下大功。于情于理,刘璟都得给这位“功臣”一点面子。
郢州刺史府的偏厅内,刘璟端坐主位,脸上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朱异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一见到刘璟,竟“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声音带着夸张的激动:
“臣朱异,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璟被他这声“陛下”叫得一愣,随即失笑,摆了摆手道:“朱公,你这是叫错了吧?孤尚未登基,何来‘陛下’之称?”
朱异抬起头,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语气却显得无比“真诚”:“明公雄才大略,扫平南北,登基称帝不过是早晚之事!臣乃戴罪之身,深恐将来明公正位大宝、君临天下之时,臣已无颜面圣,故而……故而今日斗胆,提前喊您一声陛下,以表臣赤诚之心!” 他这番话,既拍了马屁,又巧妙地表达了自己渴望在新朝立足的迫切。
刘璟虽然明知这是赤裸裸的阿谀奉承,但听着这“陛下”的称呼,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舒坦,暗想:这朱异,虽是小人,可这小人的本事和眼力见,确实非同一般。
他笑着虚扶一下:“那就借朱公吉言了。” 他顿了顿,转入正题,语气温和,“朱公,此番你为我大汉立下汗马功劳,若非你冒险献图,我军南下未必如此顺利。说吧,你有何愿望?只要合乎情理,孤愿为你实现。”
朱异是个聪明人,他若只想做个富家翁,当初又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盗取图纸?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在新朝的官场上占据一席之地。然而,亲身经历了梁国因侯景之乱而迅速崩塌的全过程,也让他有了深刻的反思。
他清楚地看到,侯景之乱的爆发,表面上是萧衍昏聩佞佛所致,深层原因却是建康朝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系统性腐败,对百姓的层层盘剥,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正是因为活不下去的百姓太多了,侯景才能一呼百应,短短时间从几千人膨胀到几十万!这段经历,让他对自己的“优势”和“价值”有了新的定位——他朱异,要治贪!要反腐!
于是,朱异收敛了脸上的谄媚,换上一副痛心疾首、忧国忧民的表情,声音都带着几分沉痛:“陛下!臣……臣每思及故梁之亡,便痛彻心扉,夜不能寐!究其根源,皆因满朝文武贪墨成风,地方官吏盘剥无度,以致民怨沸腾,社稷倾覆!此等教训,刻骨铭心啊!”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继续道,“臣恳请主公,赐臣一职,让臣能专司纠察、惩奸除恶!臣愿为我大汉之吏治清明,为反腐倡廉之大业,效犬马之劳,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 刘璟愣住了,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瞪着朱异,心里简直想骂娘:妈的!南梁灭亡,你朱异至少要负五成责任!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你就是南梁最大的贪污犯头子之一!现在你跑来跟我说你要反腐?!他第一反应就是朱异在戏弄他,忍不住带着几分试探和揶揄反问:“朱公……你此言,莫不是在跟孤说笑吧?”
谁知,朱异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那份“正气”更加凛然,再次郑重其事地表明决心:“陛下!臣绝非戏言!此乃臣肺腑之言!臣愿立军令状,若不能为陛下肃清贪腐,整饬吏治,甘受任何惩处!”
看着朱异那副“影帝”级别的表演,刘璟忽然想起了后世一句颇为玩味的话:往往只有坏人,才最了解坏人内部的运作规则和隐藏手段。 或许……让这个曾经的“大蛀虫”去反贪,还真能起到“以毒攻毒”的奇效?他熟知贪官的一切套路和藏匿方式,由他来出手,或许比那些正派但可能不够“接地气”的官员更有效率?
刘璟沉吟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心中权衡利弊。最终,他决定给朱异一个机会,但也仅限于一个机会。
“朱公,”刘璟缓缓开口,“你的‘拳拳报国之心’,孤已知晓。然则,吏治关乎国本,不可不慎。这样吧,孤思虑再三,决定先任命你为 ‘江南采风使’ ,准你持节,巡查江南各州郡,体察民情,访查吏治。你……明白孤的意思吗?” 他特意在“采风”和“明白”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这“采风使”并非正式监察官职,权力可大可小,全看皇帝授予的权限和个人的“领悟能力”,显然是一个考察性的职位。
朱异闻言,心中微微有些失望,这离他预期的御史中丞之类的实权要职还有小小的差距。但转念一想,有职位就代表他成功“再就业”了,有了名分和初步的权力,只要自己“采风”采得“好”,做出成绩,何愁不能步步高升?他立刻叩首,脸上重新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
“臣!朱异,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信重,定当尽心竭力,为我大汉洞察民情,纠劾不法!”
我朱清风又回来了,江南的老乡们你们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