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六日 沃野镇附近关卡
塞北的五月,寒风依旧料峭,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盔甲上噼啪作响。杨忠勒住战马,眉头紧锁,望着前方关卡上飘扬的齐军旗帜,以及那严阵以待、刀枪林立的守军。他麾下三万北庭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在关前排开,却被这看似不起眼的关卡硬生生阻住了去路。人喊马嘶间,一股压抑的怒火在军中蔓延。
“大都督,”副将杨盛策马回来,脸上带着愤懑与无奈,“齐军守将言辞倒是客气,但推说无权决定,已派人去请示主将了,让我们……稍候。”
“稍候?”杨忠冷哼一声,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在我大汉的粮道上设卡,让我稍候?高洋是想撕毁盟约吗?!” 他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关卡上的齐军士兵,心中疑窦丛生。
约莫一个时辰后,关隘大门缓缓打开,一队骑兵簇拥着一员将领驰出。杨忠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老相识,齐军镇将刘丰。
刘丰在关前勒马,对着杨忠遥遥拱手,脸上堆起公式化的笑容,声音洪亮却透着疏远:“杨大都督,别来无恙啊!”
杨忠耐着性子,沉声问道:“刘镇将,贵国在我大汉粮道设卡,意欲何为?莫非忘了两国盟约?”
刘丰依旧笑着,朗声回答,话语却如同排练过一般:“大都督误会了!实在是我家大齐皇帝北狩至此,龙体有些疲惫,正巧在沃野镇附近休憩。为防突厥人趁机西来骚扰,惊了圣驾,故而特在此设卡,以备不测。此乃万全之策,还望大都督体谅。”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将军事行动粉饰成了保卫皇帝的安全措施。
杨忠一听,怒火“噌”地就上来了,他性格刚直,最厌烦这种虚伪的托词,当即破口大骂:“刘丰!放你娘的狗臭屁!北狩?跑到我大汉的沃野镇来歇脚?你怎么不直接说你家陛下看上了我汉国的地盘,想赖着不走了?!要休息,滚回你们自家怀朔镇上去!”
面对杨忠的怒骂,刘丰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着几分委屈,摊手道:“大都督,您这就为难末将了。末将不过是个小小的镇将,陛下怎么说,我们这些当臣子的就只能怎么做。陛下的旨意是‘不许任何人惊扰圣驾’,这关卡,末将是万万不敢撤的。您位高权重,何必跟我一个听令行事的小人物过不去呢?” 他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却寸步不让。
杨忠强压火气,知道跟刘丰纠缠无益,便换了策略,语气稍缓:“好!既然贵国天子有意在我沃野镇‘休整’,此事关系重大,已超出本都督职权范围。我需立刻上报长安,请台阁诸位相公出面,与贵国朝廷正式交涉。” 他话锋一转,“但是,刘镇将,沃野镇内,尚有我大汉一万驻军。两国纵有误会,将士无辜。可否行个方便,让我派些人手,运送些粮草辎重进去,以免城内守军断粮?”
说完,杨忠紧紧盯着刘丰,希望能看出些端倪。只见刘丰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对着杨忠使劲挤了挤眼睛,嘴巴无声地动了动,似乎在暗示什么,同时口中却大声喊道:“大都督!请您不要再为难末将了!陛下严令,不许任何人、任何物资通过此卡!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那夸张的语调和明显的肢体语言,分明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可惜,杨忠距离太远,一时没能完全看清刘丰这复杂的“表演”。他见对方拒绝得如此干脆,心中更加疑惑,但也只能按下性子,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在十里外扎营等候。还请刘镇将尽快禀明贵国天子,派能主事之人前来与我交涉!总不能一直让我数万大军滞留在此!”
刘丰一听杨忠要在附近驻扎等候,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他猛地提高音量,几乎是吼着说道:“杨忠!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麾下五万铁骑翻脸无情!” 他特意将“五万铁骑”四个字咬得极重。
“五万骑兵?” 杨忠心中猛地一凛!如同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根据之前的情报,齐帝高洋此次北征突厥,出动的是十万精锐骑兵,并传言取得了大胜。如果刘丰这里只有五万,那剩下的人马又在哪里?高洋本人又在何处?如果他已战胜突厥,为何不凯旋回晋阳,反而分兵五万滞留在此,封锁沃野?五万人马,若是强攻羊侃防守的沃野镇,以其守军一万之数,凭借城防,最多也就能坚守半个月……难道高洋的主力已经秘密南下了?留下这五万人只是故布疑阵,牵制我军?那高洋亲率的主力,真正的目标又是哪里?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杨忠脑中飞速转动,局势似乎瞬间变得扑朔迷离且危险起来。他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他想象的复杂,甚至可能关乎整个北线的战略态势。
但无论如何,沃野镇内的羊侃和一万将士不能不救!杨忠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刘丰喊道:“刘丰!既然贵国陛下执意要在此地‘歇息’,又不许我军运送粮草。那么,可否容我书信一封,送入沃野城内?我令守将羊侃率军撤出,将沃野镇暂时‘借’与贵国陛下休养。也省得天子在外风餐露宿,传扬出去,倒让人笑话我汉国不识礼数,怠慢了邻邦君主!” 他这话以退为进,既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也试探着能否救出羊侃所部。
刘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和如释重负,立刻接口道:“好!杨都督深明大义!就依此法!还请都督速速写信,末将愿亲自为都督送入城中,劝说羊侃将军!” 他答应得异常爽快。
他身边的副将却面露忧色,凑近低声道:“刘将军,陛下给我们的旨意是‘收复沃野’……您这主动帮汉军送信让他们撤军,恐怕……不太好吧?万一上面怪罪下来……”
刘丰猛地瞪了副将一眼,压低声音怒斥道:“蠢材!你也知道是‘收复沃野’!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拿下沃野镇!把羊侃那一万人逼急了,在城里跟我们死磕,就算最后能啃下来,我们要死伤多少弟兄?更何况,若是把这万余汉军全歼在此,与汉国结下死仇,以后这沃野镇由你我镇守,日夜面对北庭汉军的疯狂报复,你能睡得着觉吗?!现在让他们主动撤走,我们兵不血刃拿下沃野,是大功一件!这一万人的性命,放走了是锦上添花,杀光了反而是烫手山芋!懂吗?!”
副将被他一番连珠炮似的训斥说得哑口无言,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是是……镇将高见!末将愚钝,还是镇将想得周全!”
刘丰看着副将的样子,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越过关卡,望向南方,默默想道:“大哥(刘璟)……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
与此同时,晋阳西南,介休附近
汾水滔滔,映照着初夏的阳光。五万齐军精锐骑兵刚刚渡过河流,人马身上还带着水汽。齐帝高洋一身戎装,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立于高处,俯瞰着麾下这支强大的军队。他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狠厉。
“库狄回洛!高归彦!”高洋的声音清越而充满威严。
“末将在!”两员骁将应声出列。
“命你二人,率领三万兵马,做出大军姿态,佯攻玉壁城!记住朕的吩咐,虚张声势,摇旗呐喊即可,没有朕的命令,绝不可擅自发动真正进攻!若是吓不住王思政,反被他咬一口,朕唯你们是问!”高洋目光锐利,下达了指令。
“末将遵命!定不负陛下所托!”库狄回洛和高归彦齐声领命,语气中带着对任务的明了。
高洋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锵”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雪亮的剑锋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寒光,直指西方!
“其余人马,随朕——西行!”
命令简洁而有力。说罢,高洋一夹马腹,一马当先,沿着汾水河谷,向着西方疾驰而去。身后,大将段韶、娄睿、斛律光等互望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与决然,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率领着剩下的两万最精锐的骑兵,如同离弦之箭,紧紧跟随着皇帝的旗帜,滚滚向西!
尘土飞扬,铁蹄声震动了整个河谷。这两万齐军最核心的战力,在皇帝高洋的亲自率领下,究竟要奔向何方?他们的剑锋,最终将指向何处?
这成了一个笼罩在初夏阳光下的巨大谜团,充满了未知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