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漠南·阴山山顶
寒风猎猎,卷起残雪,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年仅十四岁的齐国皇帝高洋,独自立于阴山绝顶,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龙袍在风中鼓荡。他伸出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抚摸着面前那块历经风雨、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的石碑。那是多年前,汉王刘璟北伐突厥勒石记功所立。
石碑上刻着一首气势磅礴的《出塞》,字里行间透出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之志,让高洋沉默良久。
“陛下,”一个谄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行军长史和士开小心翼翼地凑近,脸上堆满了笑容,“此等蛮荒之地,风沙甚大,陛下龙体为重啊。何况,这不过是汉军昔日旧迹,有何可看?陛下此番亲征,伊利可汗闻风丧胆,远遁漠北不敢回头,契骨、铁勒诸部更是望风归降,共尊陛下为‘英雄天子’!此等不世之功,早已远超那汉王刘璟了!”
高洋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石碑的诗句上,仿佛要透过那些刻痕,看到当年刘璟在此立马横刀的雄姿。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夹杂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士开,朕问你,你可能写出一首诗,胜过汉王这首《出塞》?”
“啊?这……”和士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尴尬无比。他擅长的是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对于吟诗作赋这等风雅之事,实在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他支吾了半天,脸憋得通红,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高洋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副窘态,也不再强求,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今夜,你侍寝。”
和士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连忙躬身应道:“是!臣……臣荣幸之至!” 心中那点因为作诗带来的尴尬早已被这“恩宠”冲得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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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七·沃野镇外
齐军主力回师,旌旗招展,浩浩荡荡。行至沃野镇外,高洋忽然勒住马缰,用马鞭指着前方那座扼守要冲的军镇,问道:“这是何处?”
身旁大将刘丰立刻恭敬地回答:“启禀陛下,此处便是沃野镇。”
高洋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刘丰:“朕记得,当初你曾在此地驻守过?”
刘丰心中一凛,低头道:“陛下记得没错。只是……只是后来先帝在沙苑兵败,此地……便被割让给了汉国。”
高洋微微颔首,继续问道:“如今此地,由汉国何人驻守?兵力如何?”
刘丰对此倒是很清楚:“回陛下,是汉国北庭副都督羊侃,麾下驻军约有一万之数。”
高洋沉默片刻,忽然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手掌,看似随意地说道:“丰生(刘丰字),朕予你五万兵马,你可能为朕收复此地?”
刘丰闻言大惊失色,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声音带着惶恐:“陛下!不可啊!我大齐与汉国停战协定墨迹未干,尚不足一年!此时若进攻沃野,无异于背盟宣战!汉国兵强马壮,刘璟更是雄主,一旦开启战端,后果不堪设想!还望陛下以国事为重,三思而后行啊!”
一旁的佞臣和士开见状,立刻尖着嗓子替高洋说道:“刘将军!陛下何时说过要‘进攻’沃野了?陛下是让你率五万人马,‘驻扎’在沃野镇外,‘保护’此地安宁。你只需围住这沃野镇,不让汉军的粮草补给运进去,这……算不得破坏停战协定吧?我们一箭未发,一城未攻,汉国又能说什么?”
刘丰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么玩?这不就是要把城内的汉军活活困死、饿死吗?这比直接进攻还要阴毒!他想出言反驳,但看到高洋那淡漠的眼神,以及和士开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想到此人如今执掌“澄清阁”,权势熏天,自己若敢违逆,恐怕小命不保。他喉咙动了动,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高洋这时才抬了抬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怎么?丰生不愿为朕分忧?”
刘丰浑身一颤,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声音艰涩却无比清晰地回答:“臣……臣不敢!臣愿为陛下效力,万死不辞!” 他想起两个月前,军中几名将领因抱怨不愿深入漠北追击伊利可汗,被高洋下令当众剥皮抽骨,至今仍摆在大帐内“示众”,让他不寒而栗。这位年轻的皇帝,性情乖张暴戾,他绝不敢触其霉头。
“很好。”高洋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策马继续前行。
很快,刘丰便行动起来,率领五万齐军精锐,在沃野镇以西择地扎下连营,设置重重关卡,彻底切断了通往沃野镇的道路,任何试图运粮入城的汉军车队都被强硬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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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安州·北庭督护府
“砰!”
一声巨响,北庭大都督杨忠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案几之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他虎目圆睁,怒发冲冠,对着空气怒吼道:“岂有此理!高洋这黄口小儿,安敢如此?!竟敢设卡拦截我汉军补给,他是想撕毁盟约,与我大汉开战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就在这时,厅堂侧门被推开,一位容貌温婉、腹部明显隆起的女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缓步走了进来,正是杨忠的妻子刘道福。
她见丈夫如此模样,不由莞尔一笑,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夫君,你都快要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年轻时那般暴躁易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杨忠一见妻子,满腔怒火瞬间被压下大半,他急忙起身,快步迎上去,一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汤碗,另一手稳稳地搀扶住妻子,语气瞬间变得无比温柔:“道福,你身子重,不在榻上好生躺着养胎,怎么又亲自下厨了?万一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眼神里充满了关切。
刘道福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柔声道:“还不是毅儿那小子,今早练功回来就嚷着嘴里没味,想喝我炖的鸡汤。我这个当娘的,能不心疼儿子吗?”
杨忠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我看就该把他送回长安去,让他大舅(刘亮)好好管教管教,也省得在这里惹你操心。”
刘道福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转移了话题:“好了,别说孩子了。方才我在外面就听到你发火,出了什么事,让你动这么大的气?”
提到正事,杨忠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严肃:“是高洋!齐国恐怕要背信弃义,对我大汉用兵了。羊侃被他派兵困在了沃野镇,补给线被彻底切断!”
刘道福闻言,秀眉微蹙,担忧地问道:“这件事……你和大哥(刘璟)禀报了吗?”
杨忠摇了摇头,沉声道:“大哥如今正亲征南梁,意在统一江南,此乃关乎国运的大事,我不想让他为此分心。况且,大哥出征之前,曾授予我北庭临机决断之权,就是信任我能处理好北疆事务。”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自责和决然,“而且,此事我亦有责任。当初大哥曾提醒过我,是否将羊侃所部撤回更稳妥的夏州,是我一时托大,认为高洋新立,不敢轻易启衅,致使羊侃如今身陷险境。这个错误,必须由我亲自去弥补!”
刘道福看着丈夫眼中坚定的神色,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心中忧虑更甚,劝道:“夫君,我知道你心急。但此事关系重大,是否还是先紧急禀报大哥知晓?再不济,也快马问问我哥(枢密使刘亮)的意见,枢密院或可有更稳妥的方略?”
杨忠摆了摆手,语气果决:“兵贵神速!沃野镇存粮有限,我多耽误一分,羊侃和那一万弟兄就多一分危险!等到长安消息来回,恐怕沃野早已易手!我必须立刻出兵!”
刘道福了解自己丈夫的性子,知道他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深知此去凶险,但看着杨忠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轻轻点了点头:“既如此……夫君一切小心。”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刘道福在灯下铺开信纸,眉宇间忧色难解。
她虽支持丈夫,但也深知擅自开启边衅的后果。她必须将此事告知兄长刘亮,希望能通过枢密院的力量,既能策应夫君,也能在必要时向远在南方的汉王刘璟传递消息。
她提笔疾书,将沃野被困及杨忠决意出兵之事详细写明,封好火漆,唤来绝对忠诚的家将,低声嘱咐:“八百里加急,直送长安枢密院,面交我兄长刘亮枢密使!路上不得有任何耽搁!”
望着家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刘道福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望向北方沃野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