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的将领们面色各异,或愤懑,或屈辱,或茫然,在陈霸先无声的示意下,最终还是依序退出了弘德殿。
刘璟也摆了摆手,示意麾下的汉军将领们到殿外等候。转眼间,原本济济一堂、气氛紧张的弘德殿,变得空旷而安静,只剩下四人:汉王刘璟、军师陆法和、亲卫将领刘桃枝,以及梁国实际的掌控者陈霸先。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陈霸先阴晴不定的脸。刘璟好整以暇地端起内侍重新奉上的热茶,吹了吹浮沫,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他抬眼看向依旧站在主位前、身形略显僵硬的陈霸先,脸上带着一种看似随和,实则高深莫测的微笑,开口道:
“小陈啊,” 这称呼带着长辈对晚辈的随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现在闲杂人等都出去了,你想怎么个谈法啊?”
陈霸先深吸一口气,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他不再犹豫,从主位的高台上一步步走了下来,径直来到刘璟的坐席前,在冰冷的地板上“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努力保持着镇定:
“汉王殿下……罪臣……不,在下陈霸先,恳请殿下……高抬贵手,放我梁国……一条生路。”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将自己和梁国的命运,放在了砧板上,任由刘璟宰割。
刘璟依旧笑眯眯的,仿佛没看到对方跪在自己面前,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小陈啊,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我此番南下救梁,现在功成,不过是讨要一点‘补偿’,何至于说到‘生路’这么严重?你看,我这人还是很讲道理的,建康的府库,我都给你原封不动地留着呢,动都没动,不是吗?” 他指了指殿外,话语里的“补偿”和“讲道理”,却像鞭子一样抽在陈霸先心上。
陈霸先硬着头皮,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继续哀求道:“殿下明鉴!您所要的物资钱粮,数额巨大,如今的梁国,历经侯景之乱,民生凋敝,府库空虚,实在是……实在是无力偿还啊。若……若在下答应了殿下,只怕……只怕明天就会被梁国上下视为卖国求荣之贼,身首异处矣!届时梁国大乱,恐……恐更有负殿下稳定江南之望……” 他这话半是实情,半是威胁,点出自己若倒台,江南可能陷入更混乱的局面,对汉国也非好事。
刘璟脸上的笑容不变,但语气微微拉长,带着玩味:“哦?这样啊……那看来,倒是我让陈公你为难了?” 他将称呼从“小陈”换成了略显疏远的“陈公”,这微妙的变化听在陈霸先耳中,不啻于一道催命符,让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不敢!殿下折煞在下了!” 陈霸先只能不停地磕头,咚咚作响,将姿态放到最低,反复请求刘璟开恩。一旁的陆法和见状,悄悄向刘璟递了一个眼神,微微摇头,示意适可而止。毕竟,陈霸先手中还掌握着数十万梁军部队,真逼反了,虽然汉军不惧,但收拾起来也麻烦,不符合尽快北上的大战略。
刘璟何等人物,立刻读懂了陆法和的暗示。他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亲切”起来,站起身,亲自走到陈霸先面前,伸出双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还顺手替他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温和:
“小陈啊,你看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这个人啊,真是不经逗!罢了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再为难梁国了。”
陈霸先被刘璟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弄得有些懵,但听到“不为难梁国”几个字,心中巨石落下一半,他连忙顺势站起,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无比恭敬的姿态:“殿下仁德!在下……在下感激不尽!不知殿下……有何示下?”
刘璟踱回座位,慢条斯理地说:“这些物资粮草,毕竟也是实实在在消耗了的,我大军出动,总不能空手而归。既然梁国眼下拿不出实物,那……就拿地来抵吧。梁国需要正式承认我大汉目前实际占有的所有土地……”
陈霸先闻言,心脏又是一紧,脸上立刻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如果按现在汉军的占领区来看,那可是兵锋直指建康,梁国的精华地带都在其中了!这承认了,跟亡国有什么区别?
刘璟看他这副表情,心中了然,哈哈一笑,摆了摆手:“放心!我说了给你这个面子,就会给足!这样吧,我们以豫章郡为界!豫章郡(今南昌)以东,尽归你梁国所有!如何?”
陈霸先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豫章郡以东?这比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割让建康乃至整个江东——要好上太多太多了!汉军这是要将吃到嘴里的肥肉又吐出来大半?他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躬身,声音都带着激动:“殿下……殿下宽宏!在下……梁国上下,必感念殿下大恩!”
“不过……” 刘璟话锋一转,陈霸先的心又提了起来。
“有两件事,你要答应我。”刘璟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们梁国有个将领叫王琳的,曾经依附过我一段时间,也算有些香火情分。我已经答应,表奏他为鄱阳郡守。此人,你不要为难他。”
这事不难,王琳本就是一方势力,能稳住就好。陈霸先立刻点头,表态道:“殿下放心!只要王琳将军忠于国家,以大局为重,在下愿与他相忍为国,共保江东安宁!”
“好。”刘璟点点头,继续说,“第二件事,朱异是我的好友。他之前跑到了淮南投奔于我,向我哭诉,说侯景抢了他足足二百车财宝,求我帮他主持公道,替要回来。这样,你去建康的府库里,取二百车财宝,让我带走,我也好给老朋友一个交代。”
陈霸先脸上又露出了肉痛和为难的神色。二百车财宝!这几乎要搬空小半个国库了!梁国如今百废待兴,哪里都需要钱……
刘璟见状,脸色微微一沉,语气带着不悦:“怎么?陈公,你梁国不是向来以仁义治国吗?要那么多黄白之物做什么?仁义,才是立国之本啊!”
陈霸先心里暗骂:“你她娘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仁义能当饭吃?能修复城防?能赈济灾民?没有钱粮,老子拿什么治国!” 但形势比人强,他飞快地盘算着,自己之前粗略看过台城的内库,拿出二百车,应该还能剩下一些支撑一段时间。当务之急,是送走刘璟这尊瘟神,稳住大局。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殿下所言……甚是。在下……遵命便是。”
“嗯,这还差不多。”刘璟脸色缓和,然后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第三……”
陈霸先一听,眼皮狂跳,心里哀嚎:居然还有第三条?!
刘璟看着陈霸先那副紧张得快要抽搐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第三嘛……我觉得,梁国宗室凋零殆尽,气数已尽,没什么必要再勉强重建了。我听说,岭南那边的萧氏宗族,也都在乱匪骚动中被杀光了,我看,就不用再费心去寻找什么遗脉了。”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陈霸先,语气带着鼓励和暗示,“小陈啊,你此番平定侯景之乱,挽救江东于危亡,立下的是不世之功!以你的功劳和威望,当一个‘陈王’,绰绰有余。若是更进一步,登基称帝,开创一个新朝……我看,也未尝不可嘛。”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在陈霸先脑海中炸响!汉王这意思,是要公开支持他改朝换代,取萧梁而代之啊!如果有了汉国的承认和支持,他称帝的外部压力将大大减小,可以专心经营内部!而且,江东如今百废待兴,恢复民生,也离不开与汉国的贸易和支持……
巨大的诱惑和现实利益摆在面前,陈霸先不再犹豫,他再次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下,这一次,跪得心服口服,声音带着激动和感激:
“汉王殿下提携之恩!霸先……没齿难忘!为示诚意,在下愿即刻遣派子侄,随殿下北返,入汉为质,以安殿下之心!”
刘璟闻言,却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诶,不必了。江东初定,民生多艰,你好好用心关注百姓生计,恢复生产,便是对我大汉最好的回报。质子之事,休要再提。我大汉以仁德立国,岂能做这等要挟人之子侄的事情?你若有心与我大汉友善,自然相安无事;你若将来有心与我大汉为敌……” 刘璟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威慑力让陈霸先不寒而栗,“……自有天兵降下。”
陈霸先听了这番话,看着刘璟那看似真诚的表情,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一丝复杂的感动。这刘璟,手段固然厉害,逼得他毫无退路,但此刻表现出来的心胸和气度,确实非同一般。自己在这一刻,确实是……服了。
人往往就是这样,一旦在心理上彻底承认了自己不如对方,放弃了对抗的念头,反而会感到一种异样的轻松。陈霸先此刻便是如此。
刘璟走上前,亲切地拍了拍陈霸先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小陈啊,好好干。这江东……我就交给你了。等你登基称帝之时,记得通知我一声,我定然派人,一前来为你观礼!”
说完,刘璟不再停留,对陆法和与刘桃枝示意了一下,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弘德殿。
远远地,还能听到身后传来陈霸先恭敬无比的声音:“在下……恭送汉王殿下!”
走出宣阳门,汉军的旗帜在阳光下猎猎作响。刘璟勒住马,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巍峨的建康宫城,目光复杂,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可惜了……”
跟在身旁的陆法和微微一笑,驱马靠近少许,问道:“大王雄才大略,已尽得江西之地(以南昌为分界线),更令陈霸先俯首。不知……大王方才所说的‘可惜’,指的是什么?”
刘璟目光依旧望着远处的宫阙,淡淡地说:“我是说陈霸先此人,可惜了。若他刚才选择不是与我谈判,而是真心向我大汉臣服,以他的能力,尤其是水战之才……他将是我大汉未来水军都督的不二人选。有他执掌水师,扫平东南,乃至跨海南下,皆可事半功倍。”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真正的惋惜,“可惜啊……他非要自己选一条路走到黑。”
陆法和捻须轻笑,宽慰道:“大王,人各有志,亦各有其命。他陈霸先若真是那般轻易就屈膝投降、放弃帝王之志的人,那他也就不是那个能起兵讨侯景之乱的陈霸先了。其价值,也便不值得大王此刻感到可惜了。”
刘璟闻言,怔了一下,随即豁然开朗,点了点头:“法和,你所言……甚是有理。是我想得多了。”
他不再回头,一抖缰绳,策马融入汉军队伍之中。陆法和跟在后面,看着刘璟挺拔的背影,轻轻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如同叹息般低语:
“真龙……从来都只有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