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酉时·建康台城·弘德殿偏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陈霸先独自坐在偏殿的胡床上,身形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孤寂。
他已经整整十多个时辰没有合眼了,眼球布满了血丝,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更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原本乌黑的鬓角,竟在一夜之间,悄然爬上了几缕刺眼的银丝,如同被寒霜骤然打过的秋草。
他此刻肠子都悔青了,为何当初就鬼迷心窍,听了徐思玉那看似高明的“试探之计”?派兵攻击汉军水寨,本想展示一下肌肉,捞取些谈判资本,结果却像是捅了马蜂窝,招致汉军如此酷烈、如此高效的报复!
八百骑兵,仅仅八百人!如同地狱里冲出的修罗,在他数万大军营垒中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杀人近三万!还有上万人被打散、失踪,至今未能归建!这已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赵伯超那个混账东西,事后还试图替汉军遮掩,说什么“贼人未打旗帜,未必是汉军,或是山贼流寇”,陈霸先就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拔剑砍了那厮!山贼?哪家的山贼能精通骑战到如此地步?哪家的山贼能造成这般恐怖的杀伤?赵伯超这分明是畏敌如虎,甚至……其心可诛!
然而,愤怒过后,是更深的寒意,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八百汉骑就能造成如此破坏,而刘璟麾下,这样的铁骑足足有两万之众!若是那两万铁骑倾巢而出,突击他的大营……陈霸先不敢再想下去,那画面让他脊背发凉。恐怕届时就不是杀人三万,而是十万甚至更多的溃败!自己必将沦为天下笑柄,被嘲讽为“江东鼠辈”,连孙权都不如(孙权尚有赤壁之功)!
这是他陈霸先生平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残酷地体会到,在平原野战中,精锐骑兵对以步兵为主的军队,那种令人绝望的、碾压性的优势。这种认知,让他一时间心灰意冷,对未来的争霸之路,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今晚这场庆功宴,名义上是庆祝侯景伏诛,实则是一场微妙的政治博弈。可他这个东道主,腰板还硬得起来吗?底气何在?
临近戍时,殿外传来亲兵小心翼翼的禀报声:“都督,汉王的车驾已至宫门,正在入宫。”
陈霸先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的疲惫、懊悔与不安,努力让声音恢复平日的沉稳:“知道了。回复汉王,本督即刻便到弘德殿相迎。”
戍时二刻,弘德殿内。
灯火通明,汉、梁两军的将校们分列左右,脸上大多洋溢着看似热情的笑容,彼此寒暄敬酒,气氛看似热烈融洽。过去三天那场血腥的冲突,仿佛从未发生过,谁也没有主动提及,但那无形的隔阂与紧张,却弥漫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陈霸先作为东道主,强打起精神,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举起酒杯,声音洪亮地开场:“诸位!今日我等在此欢聚一堂,首先要感谢汉王殿下不辞辛劳,亲率王师前来助战!更要感谢汉军将士奋勇杀敌,终使逆贼侯景伏诛,此乃天下之幸!来,让我们共饮此杯,以为庆贺!宴会——开始!”
殿下众人纷纷举起酒杯,应和声此起彼伏。陈霸先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努力维持着笑容,享受着这短暂的主导时刻。
然而,这虚假的和谐并未持续多久。宴会刚正式开始,令人尴尬的一幕就发生了。
以赵伯超为首,陈文彻、李孝钦紧随其后,这三位在之前冲突中或消极避战或为汉军说话的梁军将领,竟迫不及待地离席,小跑到汉王刘璟的席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轮番向刘璟敬酒。
“汉王殿下神武天纵,用兵如神,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赵伯超躬身道。
“殿下威加海内,德被四方,能敬殿下酒,实乃末将三生有幸!”陈文彻语气夸张。
“小小敬意,不成礼节,祝汉王殿下万寿无疆!”李孝钦更是露骨。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仿佛刘璟才是他们真正效忠的主公,而端坐主位的陈霸先倒成了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刘璟面色平静,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于这些奉承,他只是微微颔首,每次敬酒都只是象征性地浅尝一口。
可即便如此,赵伯超等人立刻如同看到了莫大的恩典,大声夸赞:“殿下真是海量!”
这一下,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些心思活络、见风使舵的梁军中级将校见状,也按捺不住,纷纷凑了过来,围着刘璟的席位,争相敬酒,希望能在这位权势滔天的汉王面前混个脸熟。
刘璟看着眼前这群热情过度的梁将,轻轻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诸位将军都是江东豪杰,战场上的英雄好汉,本王心领了。只是这美酒虽好,若一人一杯,本王怕是真要醉死在这建康城了。”他话锋一转,目光扫向自己麾下的将领席,“我汉军之中,亦是猛将如云,皆是豪饮之士。诸位不妨替本王,多敬一敬他们,彼此结个善缘,岂不美哉?”
梁军将校们一听,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心中暗道:“对啊!汉王说得在理!别看现在汉梁亲如一家,将来局势如何,谁说得准?现在跟汉军大将们搞好关系,万一哪天……嘿嘿,投降过去也能多条路,待遇说不定也能好些!”
于是,这帮梁军将领立刻调转方向,开始频频向汉军席上的高昂、侯安都、胡僧佑等知名悍将敬酒,场面变得更加“热闹”。
陈霸先独自坐在主位上,看着自己麾下的将领如此公然地向刘璟及其部将献媚,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青,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却又不能当场发作。
军师徐思玉坐在陈霸先下首,将主公的怒意和场下的“丑态”尽收眼底。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凑近身旁的将领杜僧明,低声耳语了几句。
杜僧明此人,颇重情义,其兄长杜天合当年在江北与汉军交战时阵亡,他一直对汉军心怀怨恨,视为死敌。此刻被徐思玉稍一撺掇,又见汉军如此喧宾夺主,心中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过大,身前的案几都被带得晃了一下。他大步走到大殿中央,对着主位上的陈霸先拱了拱手,声音粗豪,带着一股压抑的火气:
“大都督!今日宴饮,虽有美酒佳肴,但尽是口腹之欲,未免有些单调乏味!在座的都是顶天立地的武人,岂能无刚健之气?末将杜僧明不才,愿舞剑助兴,以娱诸位宾客!还请大都督恩准!”
端坐汉军席首位的刘璟,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心中冷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都快八百年的老桥段了,还拿出来演,不觉得过时且拙劣吗?”他目光平静,依旧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酒,仿佛事不关己。
陈霸先听到杜僧明请命,低头看了一眼徐思玉,只见徐思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陈霸先心中瞬间明了,这是徐思玉安排的反击!他心想:“也好!刘璟欺人太甚!就让杜僧明借舞剑之机,展我军武勇,杀一杀汉军的威风,让他们知道,我江东并非无人!”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沉稳地说道:
“既然僧明有如此雅兴,本督岂能不准?也好!就让诸位见识见识我江东儿郎的英姿!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汉军席位,语气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刀剑无眼,僧明你可要小心些,莫要……误伤了宾客!”
杜僧明抱拳,声如洪钟:“大都督放心!末将手下有分寸,定不会伤了……和气!”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汉军众将。
“准了!”陈霸先挥了挥手。
杜僧明立刻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剑身映照着殿内灯火,散发出森森寒意。
就在杜僧明摆开架势的同时,汉军坐席内,一直静观其变的军师陆法和,不动声色地悄悄拉了一下身旁高昂的袖子。
高昂看似一直在和梁将拼酒,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感受到陆法和的暗示,他立刻心领神会。只见他猛地晃了晃脑袋,装作一副醉眼迷离、脚步虚浮的样子,对着还围在他身边试图敬酒的几个梁军将领不耐烦地摆手,舌头似乎都大了:
“散……散了!都……都给老子散了!喝……喝不动了……呃……老子要……要歇会儿……”
那几个梁将见他醉态可掬,只得讪讪地散去。
高昂随即“噗通”一声,重重地趴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发出响亮的鼾声,仿佛瞬间醉死过去。然而,在他散乱发丝遮掩下,那一双看似紧闭的醉眼,却悄然睁开一道缝隙,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大殿中央那个开始挥剑起舞、身形矫健却暗藏杀机的杜僧明。
他那只原本随意垂落的手,此刻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肌肉微微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整个汉军席位的氛围,也在这一刻,变得微妙而警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