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日,建康城外。
刘璟率领的六万五千汉军,如同两道黑色的洪流,悄无声息地在建康城的西门和南门外完成了集结。
与此同时,陈霸先的十八万梁军主力,则浩浩荡荡地陈兵于东门与北门之外。四方大军将这座大唐帝都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肃杀。
奇怪的是,汉、梁两军虽近在咫尺,却仿佛有着无形的默契,各自布阵,互不干扰,甚至连基本的使者往来都未见,如同两条平行的河流,共同冲向堤坝,却彼此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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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西门
西门之外,汉军阵伍严整,肃杀之气直冲云霄。主攻此门的,乃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猛将”高昂。他今日未着先锋轻甲,而是披上了象征主帅身份的重铠,按辔立于阵前,目光如炬,审视着这座坚城。世人多知其勇冠三军,却常忽略他也是曾独当一面、平定陇西的帅才。
他脑袋里,不全是肌肉。
面对建康高厚的城墙和宽阔的护城河,高昂并未急躁地命令士兵蚁附攻城。他深知,仓促进攻只会徒增伤亡。只见他沉稳地一挥手,汉军阵后,数十架庞大的投石机被缓缓推上前线。
“放!”随着令旗挥下,巨大的石块带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划破长空,如同陨石雨般砸向西门城楼和墙体!一时间,城墙上砖石飞溅,烟尘弥漫,守军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惊呼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镇守西门的,正是那位曾在山中迷路、闹出笑话的唐军大将侯子鉴。他被这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轰击搅得心烦意乱,脑袋嗡嗡作响,连日来的压力和恐惧似乎让他有些神志不清。他竟猛地抱住一个城垛,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城下汉军声嘶力竭地大吼:“汉军鼠辈!只会用这些投石雕虫小技!可敢与你侯爷爷真刀真枪干一场!”
此言一出,汉军阵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哄笑声!竟有人敢主动挑战他们的大将军,那位被誉为天下无敌的高敖曹?这简直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高昂闻声,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兴奋的弧度,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喃喃道:“总算有个不开眼的出来活动筋骨了,最近尽是行军剿匪,骨头都快生锈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作,身旁一骑已如离弦之箭般狂飙而出!正是急于雪耻、重振威名的赵贵!他一边策马前冲,一边高声回应:“城上的猴崽子!休得猖狂!你赵贵爷爷前来取你狗命!”
后面阵中的蔡佑见状,懊恼地一拍大腿,低声骂道:“这赵黑子!腿脚忒快!又让他抢了先!” 窦毅、王僧辩等将领也是相视摇头,面露苦笑。
在高昂麾下为将就是这点“不好”——猛将如云,想阵前斩将立个头功,都得眼疾手快,稍微慢一步,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此时,西门吊桥缓缓放下,侯子鉴骑着一匹杂色马,挥舞着一杆长矛,嗷嗷叫着冲了出来:“汉狗!纳命来!”
赵贵根本懒得跟他废话,眼中寒光一闪,催动战马,人借马势,手中长枪如同毒龙出洞,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刺过去!速度快得惊人!
侯子鉴说到底不过是个凶狠的山贼头子,野路子出身,哪里见过这般正宗、凌厉的沙场枪法?他慌忙举矛格挡,却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传来,虎口迸裂,长矛瞬间脱手飞出!
“啊!”侯子鉴大惊失色,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刚想开口求饶,赵贵的第二枪已然如影随形而至!
只见冰冷的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精准地穿透了侯子鉴的胸膛,将他整个人挑离了马背,高高举在半空!侯子鉴双眼暴凸,难以置信地看着透胸而出的枪杆,手脚抽搐了几下,便再无生息。
“废物!”赵贵冷哼一声,猛地将枪一甩,侯子鉴的尸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在护城河边,溅起一片泥水。
城上守军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拉起吊桥,紧闭城门,这才勉强阻止了汉军趁势突入。
高昂看着赵贵得胜归来,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再次下令:“投石机,继续!给老子砸!砸到他们不敢露头为止!”
他并不急于一时,稳妥地削弱敌军士气,才是为将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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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南门
与西门的激烈不同,南门外的汉军大营显得异常安静。刘璟亲率四万五千大军于此,却并未摆出强攻的架势。他甚至没有骑马,只是命人在中军设下坐榻,自己安然静坐,目光平静地眺望着高大的建康城墙。
诸将如胡僧佑、黄法氍、徐度等皆侍立一旁,面露不解。兵贵神速,为何大王在此按兵不动?
刘璟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却并不解释,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正烈。他语气轻松地说道:“已是正午,传令下去,埋锅造饭,让将士们吃饱喝足。”
命令下达,汉军阵地上很快炊烟袅袅,米饭和肉汤的香气弥漫开来。士兵们轮流用餐,秩序井然,谈笑自若,仿佛眼前并非生死战场,而是一次寻常的野外驻训。
这份从容与蔑视,让城头上的守军感到莫名的压力与屈辱。
刘璟之所以如此气定神闲,自然有其底气。因为他早已得知,南门守将,正是刘淇!
他在等,等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到陈霸先的梁军在东北两门与侯景主力血战,消耗到一定程度,他再让刘淇打开城门,届时汉军便可兵不血刃,长驱直入,坐收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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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东门
与南门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东门外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陈霸先将他最强的十二万兵马投入了主攻。战鼓擂动,号角连天,无数的云梯、井阑、冲车被推向城墙。
而站在东门城楼上,亲自督战的,正是那位“大唐天子”侯景!他深知刘璟虽用兵如神,但兵力较少,短时间内难以破城。
而陈霸先兵力雄厚,若让其不顾伤亡地猛攻,建康城很可能迅速陷落。因此,他选择亲临压力最大的东门,企图以自身威望和唐军的凶狠,挡住梁军这波最凶猛的攻势。
“杀!给朕杀光这些梁狗!”侯景身披金甲,手持战刀,状若疯魔,在城头来回奔走,声嘶力竭地激励士气。
陈霸先面色冷峻,立于指挥高台,不断下达命令。梁军将士在杜僧明、周铁虎、胡颖、沈恪等一干猛将的率领下,如同潮水般涌向城墙。
云梯架起,悍不畏死的梁军士兵口衔钢刀,奋力攀爬,很快便有人登上了城头,与守军展开了残酷的肉搏战。
这里的厮杀异常惨烈,并非侯景故意放水。实在是城内物资匮乏到了极点,此前萧衍为了抵挡侯景入城,几乎耗尽了库存的守城器械。侯景此刻只能依靠士兵的血肉之躯和有限的刀剑弓矢,与梁军硬碰硬。
在侯景亲自督战和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唐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自己入城后犯下的累累罪行,一旦城破,绝无幸理。因此,每一个唐军士兵都如同陷入绝境的野兽,拼死抵抗。
梁军数次凭借勇猛强行登上城头,建立起小小的桥头堡,但转眼间就被更加疯狂的唐军扑上来,用刀砍、用牙咬,甚至抱着一起跳下城墙,硬生生地打了回去!
大将杜僧明勇不可挡,率先登上城楼,连斩数名敌兵,却被数名唐军合力用长矛抵住盾牌,猛地发力,竟将他整个人从城头上掀翻下去!“噗通”一声,重重摔进了冰冷的护城河中,幸亏他水性极佳,拼命挣扎才游回岸边,捡回一条命,但也受伤不轻。
短短一个时辰,东门战场已然尸积如山,护城河水被染成了淡红色。梁军的伤亡数字飞速攀升,已超过五千之众!
陈霸先看着前线不断送来的伤亡报告,心如刀绞,拳头紧握。这些都是他赖以起家的子弟兵啊!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用持续的压力拖垮侯景。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踉跄着冲到指挥高台下,想要低声禀报军情。
然而,战场上杀声震天,鼓角齐鸣,陈霸先根本听不清。他正为巨大的伤亡而心烦意乱,焦躁地喝道:“大点声说话!听不见!其他城门情况如何?!”
那斥候被吓了一跳,只得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禀——禀大将军!汉王……汉王刘璟,正在南门外……吃———午———饭———”
“……”
刹那间,以陈霸先为中心,整个指挥高台及周边区域,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听到这句话的梁军将领、亲兵,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作僵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荒谬,以及一丝被愚弄的愤怒。
他娘的我们在这里都快打疯了?你们还在那里吃午饭?这是什么汉军?
陈霸先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猛地转头,望向南门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营垒和城墙。他死死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无尽的寒意与自嘲:
“好……好一个汉王!好一个……稳坐中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