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日·汉军大营
汉军对建康城外围的侯景残余势力的清剿已近尾声,零星的抵抗如同灰烬中的火星,迅速被扑灭。
刘璟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目光锐利如鹰。他绝不会忘记陈霸先偷袭京口的教训,江防重地,不容有失。
“法和,”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石头津,仔细查验防务,督促将士们加固工事,绝不可给陈霸先任何可乘之机。”
“臣领命。”陆法和躬身应道,他明白刘璟的担忧,江防是汉军在江南立足的命脉。
就在陆法和领命离去不久,营门守将来报,称有一少年将军,单人匹马来到营前,指名道姓要见汉王。守将形容此人“虽年少,然气度沉凝,坐于营门之外,如渊渟岳峙,非等闲之辈”。
刘璟闻言,心生好奇:“哦?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名身着陈旧梁军将官服饰、却难掩勃勃英气的年轻将领被引入中军大帐。他面容刚毅,眼神如刀,即使面对帐内肃杀的甲士和端坐上方的刘璟,也毫无惧色,只是按照礼节微微躬身下拜,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在下,前梁中卫将军王琳,特来拜见汉王。”
刘璟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心中却瞬间闪过关于此人的记忆——历史上那个桀骜不驯,屡次与陈霸先争锋,甚至差点让其麾下大将全军覆没的猛将。他注意到王琳的用词是“拜见”和“助一臂之力”,而非“投效”。
看来,这是一位心高气傲、想要寻求合作而非依附的豪杰。
“王将军不必多礼,请起。”刘璟虚扶一下,语气轻松地问道,“不知王将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又打算如何助我刘璟?”
王琳直起身,昂着头,目光毫不避讳地与刘璟对视,语气带着几分自信与傲然:“侯景败亡,已在旦夕之间,其生死全在汉王掌握之中。此獠不足为虑。然,陈霸先拥兵十五万于侧,其心难测,恐为汉王平定江东之患。在下不才,愿助汉王截断此卑鄙小人之归路,令其首尾难顾!”
刘璟心中一动,捕捉到了王琳话语中对陈霸先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他故作不解,顺着话头问道:“陈都督正率军赶来建康,意欲与本王联合,共讨侯贼,光复梁室。王将军何出此言?莫非与陈都督有何误会?”
“误会?”王琳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讥讽,“汉王何必明知故问?在下诚心而来,大王又何必以虚言相试?陈霸先十五万大军虎视眈眈,汉王虽强,欲独吞江东,恐怕也非易事吧?若其反戈一击,汉王岂不陷入被动?”
刘璟看着王琳那笃定而锐利的眼神,知道眼前这年轻人并非易于之辈,他已将江南局势看得颇为透彻。刘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哦?那依王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王琳向前半步,压低声音,却带着一股决断之力:“我在汤山之中,尚有两万愿誓死相随的兄弟!只要汉王应允,待陈霸先大军与汉王交锋之际,我便可率军自汤山而出,直插其侧后,截断其归路!届时,陈霸先军心必乱,汉王可一战而定!”
刘璟心中快速盘算,王琳这股力量若能运用得当,确实是一步妙棋,可以极大牵制甚至重创陈霸先。但他也看出,王琳此人野心不小,绝非甘居人下者。
他沉吟道:“王将军有此雄心,实乃难得。只是……不知将军有何要求?不妨直言。”
王琳目光闪烁了一下,语气依旧带着那份刻意的疏离:“琳别无他求,只愿能为汉军效力,共图大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透着一股言不由衷。
刘璟心中了然,他笑了笑,语气变得格外“善解人意”:“王将军,我刘璟并非不能容人之主。将军乃人中龙凤,志向高远,若不愿屈就于人下,亦在情理之中。这样吧,无论事成与否,本王愿借鄱阳郡予将军驻扎,钱粮军械,亦可酌情资助。将军可在鄱阳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你我互为犄角,共御外敌,如何?” 他给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半独立的地位和地盘。
王琳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明显心动。他曾在姐夫湘东王萧绎手下任职,深知寄人篱下、受制于人的憋屈,尤其是侍奉一个庸主。能做一方逍遥自在的诸侯,显然比在别人帐下听令要舒服得多。他略一思忖,便不再犹豫,抱拳道:“汉王如此厚待,王琳感激不尽!愿从汉王令,共御陈霸先!”
“好!”刘璟抚掌笑道,“得王将军之助,陈霸先何足道哉!” 一场基于利益而非忠诚的临时同盟,就此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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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通往建康的另一条要道——经山脚下,陈霸先率领的庞大军队正在缓慢行进。
突然,前方一阵骚动,斥候来报,说有一大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同乞丐般的汉子从山上冲下,拜倒在大军阵前,黑压压一片,哭声震天。
陈霸先勒住马,眉头微蹙,示意部将保持警戒。只见为首一名身材魁梧、却面有菜色的汉子,连滚带爬地来到陈霸先马前,涕泪交加地哭诉道:“将军!将军明鉴啊!小的庄胜,原是京口大营的守将!当日……当日是被侯景那奸贼花言巧语所蒙蔽,一时糊涂,才……才从了贼啊!后来侯景倒行逆施,我等兄弟迷途知返,不愿再追随此獠祸国殃民,便……便带着兄弟们逃到这经山之中落草……日日盼着王师,以期戴罪立功,重归朝廷啊!”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声情并茂。
其实真实情况是,庄胜带着这三万人马在经山上落草,起初还能靠打猎和抢掠附近村落度日,但这三万人实在太能吃了,不过数月,就把经山上的飞禽走兽、野果根茎几乎啃食殆尽,眼看就要断粮,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边缘。再不下山找个稳定的“饭票”,他们这支“义军”就要内部火并或者活活饿死了。此刻看到陈霸先这支军容相对整齐、看起来粮草充足的“官军”,自然是如同看到了救星。
陈霸先打量着眼前这群饿得眼睛发绿的“叫花子兵”,心中快速权衡。他沉吟片刻,问道:“庄将军,你山中尚有多少人马?”
庄胜连忙磕头,带着哭腔回答:“回将军,不下……不下三万人马!皆愿追随将军,讨伐侯景,将功折罪!”
陈霸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三万人!虽然看起来狼狈,但毕竟是经历过战事、有战斗经验的兵员,稍加整编和补给,就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对付北面的汉军和城中的侯景,兵力自然是越多越好。
他脸上顿时露出宽厚仁德的笑容,大手一挥,声如洪钟:“庄将军及诸位将士迷途知返,心向朝廷,此乃忠义之举,何罪之有?既然都是大梁的将士,理应接纳!本都督准尔等重归行伍,共讨国贼侯景,光复社稷!”
庄胜闻言,如蒙大赦,激动得连连叩首:“谢都督!谢都督收留之恩!庄胜及三万兄弟,愿为都督效死!” 他立刻派人飞奔回山,通知山上的“兄弟们”赶紧下山投奔“陈青天”。
于是,在三万多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叫花子”殷切的目光中,陈霸先的队伍再次膨胀,浩浩荡荡地继续向建康进发。虽然粮草压力骤增,但兵力的充实,也让陈霸先对接下来的局势,多了几分底气。
至此,因为王琳和庄胜这两位“山大王”的加入,汉、梁两方的军力都得到了意外的补充和增强。战争的天平似乎仍在微妙地摇摆,而唯一确定正在吃亏的,恐怕只剩下那位困守孤城、日渐窘迫的“大唐天子”侯景了。
他的末日,正在各方势力的汇聚中,加速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