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清晨 · 建康外 · 汉军大营
营帐内,烛火彻夜未熄。刘璟揉着发胀的额角,眼中布满血丝。几个时辰前,京口失陷的噩耗如同当头一棒,让他心绪难平,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然而,没睡多久,亲卫便又呈上了一封来自陈霸先的书信。
“陈霸先……”刘璟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强压下身体的疲惫和心中的烦躁,拆开了火漆封缄的信函。他倒要看看,这个趁势而起的南梁将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信中的内容,先是洋洋洒洒地对刘璟“为解救江南百姓,免遭侯景荼毒”而“劳师远征”的“大义”之举表示了一番盛赞,言辞恭维,却透着一股公式化的虚伪。接着,陈霸先笔锋一转,以“梁臣”自居,声称自己已“平定三吴之乱”,眼见“社稷危殆,君父蒙尘”,绝不能“坐视不理”,故此要“倾三吴之兵,讨伐国贼侯景”,最后才“恳请汉王助我一臂之力”。
这看似谦卑的“恳请”,实则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他陈霸先才是这场讨侯之战的主导者,而强大的汉军只是他“请求”来帮忙的客军。
“妈的!”刘璟看完,胸中一股邪火“噌”地窜起,将信纸猛地拍在案几上,怒极反笑,“这陈霸先是真飘了啊!拿下一个三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把自己当成主人了?这他娘的是在通知我?”
他的怒骂声不小,传到了帐外。恰好枢密副使陆法和有事求见,在帐外听得真切,心中一动,立刻请内侍通传。
刘璟余怒未消,沉声道:“让他进来!”
陆法和步入帐内,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怒气。他躬身行礼:“大王。”
“法和,你来得正好。”刘璟没好气地将那封信递给陆法和,“看看,看看咱们这位‘梁国忠臣’陈都督,给本王下的‘战书’!”
陆法和双手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心中顿时了然。难怪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汉王也会当场发作。这陈霸先的信,看似客气,实则僭越,完全是在挑战汉王在此地的主导权,甚至隐隐有将汉军置于客军、辅军位置的意图。他原本是来禀报京口失陷的详细情报,此刻却觉得,这两件事或许可以放在一起谈了。
“大王息怒。”陆法和将信轻轻放回案上,语气平稳,“臣此来,正是要向大王禀报京口失陷的具体过程,或可与陈霸先此事互为参详。”
刘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点了点头:“讲。”
陆法和沉声道:“根据绣衣卫紧急传回的情报,昨夜,陈霸先以其大将周文育、程灵洗为先锋,率领精锐水师,趁江上大雾,悄然突袭了京口水寨。京口将士疏于防范,水寨被焚,岸上大营受到波及,陷入混乱。刘淇将军虽奋力抵抗,但事发突然,梁军水师势大,为保全兵力,不得已放弃京口,已率部撤回建康待命,听候大王发落。此次作战,据查,梁军水师共计出动大小战船超过五百艘,水陆兵力约五万之众。”
刘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当听到梁军出动了五百多艘战船、五万兵力时,他心中对刘淇的那点因丢失要地而产生的不满,反而烟消云散了,甚至生出一丝庆幸。他看向陆法和:“五百艘战船,五万兵力……陈霸先真是阔气啊。幸好,他是现在突袭,而不是等慕容绍宗的五万江淮军渡江南下之时。若到那时被他截断江面,绍宗他们恐怕真要葬身鱼腹了……不幸中的万幸。”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法和,问道:“法和,眼下的局势,京口已失,陈霸先携大胜之威,信中的口气你也看到了。对我军而言,可谓不利。你有何高见?”
陆法和早已深思熟虑,从容答道:“大王,既然陈霸先想来,想当这个‘主力’,那我们不妨就‘欢迎’他来。他既然打着‘讨伐国贼’的旗号,我们便顺水推舟。关键在于,最后拿下侯景人头的,必须是我们!只要最终是我汉军斩杀了僭越称帝的侯景,那么,在梁国百姓乃至天下人眼中,我大军便是名副其实的平乱之主,是为江南除害的正义之师!届时,无论陈霸先在信中如何自诩,在事实面前,他都矮了一头。我们便能对梁国百姓,对天下舆论,有所交代。”
刘璟沉吟着,手指依旧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半晌,他开口道:“有人(王伟)跟本王说,我军舟师不利,水师不振,若在江上与梁军水战,恐怕胜算渺茫,甚至可能大败而归。你怎么看?”
陆法和对此并不意外,事实上,这也是他极为担忧的一点。他坦言道:“大王,此言确是实情。韦孝宽将军麾下的两万水军,虽拥有相当数量的战舰,但成军日短,缺乏足够的水战经验,将士多不习水性。此次渡江作战,他们主要负责押送粮草和协助登陆,并未参与实质性的水战。若无绝对必要,臣也认为,最好避免与陈霸先在水上争锋,应以我陆军之长,克彼之彼军之短。”
“嗯……”刘璟点了点头,显然认同这个判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陆法和道:“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思路来。请军师代笔,替我回信陈霸先。信中便说,本王欣然见他为国除奸之志,邀他前来建康,共猎伪唐天子侯景!至于两家合力,剿灭国贼之后,其他诸如疆土、名分等事宜,待讨伐完侯景,再坐下来慢慢谈也不迟。” 他特意在“共猎”和“慢慢谈”上加重了语气。
“臣明白。”陆法和心领神会,这是要暂时稳住陈霸先,利用其兵力共同对付侯景,同时将最关键的问题拖到战后,届时凭实力说话。他躬身领命,“臣这便去草拟回信。”
“去吧。”刘璟挥了挥手。
陆法和再次施礼,退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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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陈霸先亲率的十万大军,正沿着水道陆路,浩浩荡荡地向北进发,直指建康。根据路程估算,最多两日,其前锋便可抵达建康地界。
陈霸先的军队士气确实高昂。这支军队成分复杂,有来自岭南的俚獠精兵,有来自荆南的州兵,更有新收编的三吴子弟。然而,在陈霸先卓越的个人魅力和强有力的统御下,这些原本可能互不买账的部队被有效地整合在一起,军容严整,号令统一,全然不见往日联军那种松散拖沓的态势。陈霸先骑在马上,目光坚定地望着北方,踌躇满志。
不过,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军队内部,私下里也并非没有不同的声音。行军间隙,几个中层军官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出身江东的赵伯超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陈文彻,压低声音道:“文彻兄,这次北伐,你怎么看?”
陈文彻是俚族,性子直些,随口答道:“打侯景那个国贼?那还有什么可看的,必是手到擒来!听说那老小子胆大包天,都在建康称帝了,真是自寻死路!”
赵伯超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谁问你打侯景那个死鬼了?我是说……打完侯景之后,和北边那位……”他含糊地向上指了指,意指汉王刘璟。
旁边的大嗓门李孝钦没心没肺地接话:“你说汉王啊……”
“嘘!”赵伯超吓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捂住李孝钦的嘴,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才松开手,哭笑不得地低声道,“我的李大哥,你小点声!”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忧惧,“实不相瞒,打侯景这个祸国殃民的国贼,我赵伯超义无反顾,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要是转头跟汉王麾下的铁骑对上……”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怕,不想打。
陈文彻立刻明白了赵伯超的顾虑,说白了就是畏惧与纵横北地的汉军骑兵野战,这并不丢人,梁军中抱有这种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他沉吟道:“伯超所虑,不无道理。汉军骁勇,尤其是其骑兵,确实难挡。我等……尽量寻机劝说都督,最好能与汉军相安无事,共同平定侯景之乱后,便各守疆界。毕竟,眼下首要之事是剿灭国贼,应当相忍为国嘛!”
李孝钦虽然莽撞,但也知道厉害,连忙点头:“对对对!我听你们的!要是……要是真打起来,形势不妙,要跑路的时候,二位哥哥可别忘了带上小弟啊……”
赵伯超看着眼前这两位“志同道合”的同伴,眼珠一转,提议道:“你我兄弟三人今日既然志趣相投,肝胆相照,不如……就此烧黄纸,斩鸡头,结为异姓兄弟!日后在军中也好相互有个照应,祸福与共!如何?”
陈文彻和李孝钦闻言,立刻如小鸡啄米般点头,连声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三人当下便寻了处僻静地方,简单举行了结拜仪式。
看来,陈霸先的梁军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尤其是与强大汉军可能发生的冲突,让不少中下层军官心中充满了忧虑和各自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