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后,联军大营内弥漫着压抑和血腥的气息。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陈法念和十几位俚僚酋长们铁青而疲惫的脸庞。统计损失的竹简被无声地传递,每一个数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众人心头。
“……初步清点,今夜汉狗偷袭,我军……阵亡及失踪者,逾两万之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如今……如今可战之兵,已不足两万八千儿郎……” 负责统计的酋长声音干涩,几乎难以继续。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苗窜动和粗重的呼吸声。一夜之间,兵力折损近五成,而且是如此憋屈地被偷袭,巨大的挫败感和愤怒啃噬着每个人的心。
陈法念作为联军首领,深知士气已堕,人心浮动,此刻绝不能沉默。他强压下心中的烦躁与肉痛,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酋长,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沉默:“诸位,汉狗狡诈,令我军蒙受此等损失,此仇必报!然,当务之急,是议定下一步行止。我军新挫,兵力锐减,是战,是退,还是另寻他路?大家都说说吧。”
他这话看似征询意见,实则是在试探。经历了如此惨败,这些小酋长们是否还愿意听从他的指挥?是否还对他这个联盟首领抱有信心?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酋长们你一言我一语,情绪激动。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酋长猛地捶了一下地面,低吼道:“退?往哪儿退?汉狗杀了我这么多族人,多少寨子里的好儿郎再也回不去了!这血海深仇,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杀光广信城的汉狗,我誓不为人!” 他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代表了部分主战派的心声。
但立刻有人反驳,一位年纪稍长的酋长相对冷静,他捋着胡须,忧心忡忡地说:“报仇?说得轻巧!怎么报?广信城高池深,汉军守备森严,我们几次试探都未能得手,真要强攻,不知还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我们的目标是番禺的汉军主力,何必在此与这支偏师死磕?依我看,损失已经够大了,不如……不如绕过广信,直接东进,直奔番禺!”
“对!绕过它!”
“汉狗狡猾,硬拼吃亏,避其锋芒才是上策!”
“不能再死人了,再打下去,咱们的家底都要打光了!”
大部分酋长都倾向于后一种意见。他们并非不恨,而是现实的残酷让他们不得不冷静。广信这块骨头太硬,啃不动,再啃下去,牙都要崩掉。而且,他们的议论焦点集中在“难以应对汉军的狡诈”和“避免更大损失”上,并未直接质疑陈法念的领导能力,这让陈法念心中稍安。
实际上,这也正是陈法念自己的想法。他起兵是为了争夺更大的利益,而不是在广信城下流干最后一滴血。还没见到番禺的主力,就在这偏师手下折损两万多精锐,这代价实在太沉重了。若继续强攻,就算最终拿下广信,自己也成了光杆司令,还拿什么去跟番禺的汉军主力争锋?到时恐怕连现有的地盘都保不住。
见舆论导向已然明朗,陈法念不再犹豫,他霍然起身,目光变得坚定而果决,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好!诸位所言,正合我意!汉狗倚仗坚城,诡计多端,我军不必在此与之纠缠,徒耗实力!传我将令——”
所有酋长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全军即刻准备,采用备选方案!放弃攻打广信,全军向东撤退,目标——新州新兴县(今广东云浮)!从那里的河口码头渡海,直扑番禺,打汉军一个措手不及!”
“是!” 众酋长齐声应诺,虽然带着败退的屈辱,但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避免了在广信城下无谓的消耗。
命令下达,残余的联军立刻行动起来。压抑的号角声在营地上空回荡,士兵们默默收拾着剩余的粮草、器械,掩埋同伴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匆忙的气氛。
陈法念选择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最为困顿的时刻,正式下令拔营东撤。队伍如同一条受伤的巨蟒,沉默而迅速地消失在朦胧的夜色和逐渐升起的江雾之中。
而此时广信城头,经历了昨夜酣畅淋漓的偷袭大胜,汉军士卒的精神不免有些松懈。值夜的士兵听到了远处僚营传来的异常响动,但放眼望去,只见黑暗中影影绰绰,加之江面开始起雾,视线受阻,只以为是俚僚人在整顿营地、清点损失,并未太过在意。
等到天色微明,江雾愈发浓重,如同乳白色的幔帐,将整个江岸笼罩,更是伸手难辨五指,这为陈法念的撤退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老将杨乾运天不亮就按惯例上城巡视,他站在垛口边,努力向江对岸望去,却只见一片白茫茫。“对面僚营,今日有何异常?”他沉声询问值守的校尉。
校尉拱手回道:“禀将军,雾气太大,实在看不清动静。昨夜至今,偶有声响,想必是在收拾残局。”
杨乾运皱了皱眉,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浓雾锁江,敌情不明,贸然派出斥候风险也大。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多加戒备,待雾散再探。” 出于对夜间胜利带来的自信和对自然条件的考虑,他并未立刻采取更积极的行动。
这一犹豫,便给了陈法念近半日的宝贵时间。
直到日上三竿,阳光终于驱散了浓重的江雾,视野逐渐清晰。城头上的汉军士兵惊愕地发现,对岸连绵的俚僚大营,此刻竟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来不及带走的破烂营寨和零星杂物!
“报——!将军,不好了!僚……僚人跑了!营寨全空了!” 哨兵连滚爬爬地冲下城墙,向杨乾运急报。
杨乾运心中猛地一沉,快步登上城楼,放眼望去,果然只见一片狼藉的空营。他狠狠一拳砸在墙垛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陈法念……果然非泛泛之辈!竟如此果决,说走就走!”
他立刻召来昨夜至今晨所有值守的军官,仔细询问情况。结合各方信息,他判断陈法念大军大概是在卯时(清晨5-7点)前后,趁着天色未明和大雾掩护,悄然撤离的。
部将李穆、李远闻讯赶来,李远性子急,立刻请命:“将军!僚寇新败,士气低落,此时正是追击的大好时机!末将愿率轻骑追击,定能斩获颇丰!”
李穆也附和道:“是啊将军,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杨乾运没有立刻回答,他面色凝重,快步走回刺史府,一把摊开桌上的岭南地图,手指沿着可能的路线快速移动、摩挲,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陈法念的意图和可能的目的地。
“陆路已被我军封锁,他若还想驰援广州,唯有走海路一途……” 杨乾运喃喃自语,目光在地图上的沿海州县扫视,“需要大型码头……高州?新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帐内气氛紧张。约莫半刻钟后,杨乾运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一个位置——新州新兴县!
他抬起头,眼中精光闪烁,已然有了结论:“高州码头虽近,但海路前往番禺距离长,且陈法念残部尚有两万余人,征集足够船只需要时间,易露行藏。而新州是陈法念的老巢,他在此地根基深厚,征调船只的能力远非高州可比!且从新州渡海至番禺,海路短捷,顺风之下,两三日便可往返!他必是奔新州码头而去!”
判断出敌军动向,杨乾运立刻做出了决断。他看向李穆、李远二将,语气斩钉截铁:“步兵行动迟缓,肯定追不上了。我军仅有一千轻骑,若尾随追击其两万八千败军,风险太大,一旦被其反咬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他话锋一转,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新州东面的位置:“但是,我们可以攻其必救,断其归路!李穆、李远听令!”
“末将在!”二将挺身抱拳。
“命你二人,率领所有一千轻骑,携带十日干粮,即刻出发!不必理会陈法念的溃军,给我以最快速度,绕过他们,直插新州东面的渡口码头!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所有船只,尽数焚毁!绝不能让陈法念一兵一卒渡海前往番禺!”
“末将遵命!”李穆、李远深知任务艰巨,但毫无惧色,朗声领命。
半个时辰后,广信城东门轰然打开,一千汉军轻骑如同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冲出,卷起漫天烟尘,向着东方,朝着预定的目标,开始了这场与时间赛跑的奔袭!
杨乾运站在城头,望着远去的烟尘,目光深邃。这一着,能否掐住陈法念的咽喉,就看李穆、李远的速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