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到办公室,刘航就把自己关在里间,拨通了一个存储在手机里、许久未曾联系,但绝对可靠的号码——市委组织部的一位老熟人。
电话接通,寒暄几句后,刘航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老李啊,跟你打听个人。我们县住建局有个借调干部,叫郑浩,小伙子看着挺精神,办事也稳妥,我想多了解了解他的情况。”
电话那头的老李显然是个人精,打着哈哈:
“刘书记您亲自过问,我这就帮您查查……郑浩,住建局借调……嗯,查到了。”
老李照着系统里的信息念道:
“郑浩,男,籍贯……学历京城大学硕士……工作单位,明州城投集团,目前在临川县住建局项目协调岗位挂职锻炼……”
这些信息,和刘航知道的差不多。
“家庭关系呢?父母是做什么的?”
刘航追问,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一个京城大学的高材生,跑到临川这小地方来“锻炼”,背景绝不会简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敲击键盘的声音也停了。
“刘书记……这个……”
老李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和微妙。
“系统里……家庭关系这一栏,录入得不是很详细。”
“不详细?什么意思?”
刘航皱起眉头。
“就是……只有本人基本信息,直系亲属信息……好像是录入的时候有点问题,显示不全。”
老李的声音压低了些。
“刘书记,按规矩,详细的干部档案……”
刘航的心猛地一沉。
录入有问题?显示不全?
这种话,骗骗外行还行,在他这种老江湖听来,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干部信息管理系统是何等严肃的东西?尤其是家庭关系这种基础信息,怎么可能轻易“录入不全”?
唯一的解释就是——郑浩的家庭背景,被有意无意地“保护”了起来,权限不够,或者有其他指令,让老李这样的人不敢、也不能轻易透露!
一个需要被“保护”家庭信息的年轻干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背景,可能深到让市委组织部都要谨慎对待!
刘航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难道是省里哪位领导的子弟?甚至是……京城来的?
不对,如果是那样,应该直接空降到省直机关或者市直重要部门,怎么会放到临川住建局这么一个基层单位?
可如果不是,又有什么必要对他的家庭信息如此遮掩?
“刘书记?”
老李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您看……还需要我这边再……”
“不用了,老李,麻烦你了。”
刘航迅速恢复了平静,语气如常。
“可能就是系统的小故障,我也就是随口一问。谢谢了啊,下次去市里,我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刘航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
郑浩这个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那份超出年龄的沉稳,那份在酒桌上面对苏曼青和马胖子这些老油条时的不卑不亢,甚至女儿刘雅宁对他的另眼相看……似乎都有了解释。
但这解释,却让刘航感到了更大的不安。
一个背景神秘、意图不明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临川,还和自己的女儿产生了瓜葛……
他必须搞清楚!
不能再靠旁敲侧击,也不能再等。
他要亲自会会这个郑浩。
不是以县委书记对普通干部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掂量掂量这个可能“拐走”他女儿的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
刘航按下内部通话键,吩咐道:
“联系一下住建局马副局长,让他通知他那个借调干部郑浩,下午……三点吧,来我办公室一趟。就说我有些关于老旧小区改造的具体情况想了解一下。”
郑浩接到马副局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时,正在整理一份城投集团转来的项目进度报表。
“小郑啊,手头工作先放一放。”
马胖子的声音在电话里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刘书记办公室刚来电话,让你下午三点去他那里一趟,说是想了解一些老旧小区改造的具体情况。你准备一下,别出岔子。”
刘书记?
刘航?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是因为刘雅宁吗?
他几乎可以肯定。
老旧小区改造?
这借口找得实在是……过于敷衍。
他一个借调的项目协调员,能了解多少“具体情况”?
真要想了解,找分管副局长、业务科长,哪个不比他更合适?
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郑浩脑中飞转。
刘航知道了多少?
是仅仅察觉到他女儿和自己走得近,还是已经知道了那晚的事情?
他找自己,是想警告?施压?还是……更糟?
郑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回答:
“好的,马局,我知道了。我这就准备一下相关资料,下午准时过去。”
挂了电话,郑浩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恐惧吗?
有一点。
面对临川县最具权势的男人,一个可能毁掉他目前所拥有一切的父亲,他无法完全坦然。
但奇怪的是,除了恐惧,心底深处,竟然还隐隐升起一丝……挑战欲。
他想看看,这位在临川说一不二的刘书记,会如何对待自己。
他想知道,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自己是否还能保持住那份清醒和镇定。
下午两点五十分,郑浩提前十分钟到达县委大楼。
他穿着最正式的一套深色西装,白衬衫,头发也仔细打理过,整个人显得清爽而干练。
在秘书的引领下,他走进了那间象征着临川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刘航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批阅文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公式化的、却看不出温度的笑容。
“郑浩同志来了,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和,甚至称得上客气。
“刘书记好。”
郑浩微微躬身问好,然后端正地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迎向刘航的审视。
刘航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靠,用一种看似随意的目光打量着郑浩。
年轻,确实年轻,但眉宇间没有寻常年轻人见到他时的紧张或谄媚,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
这份定力,不像个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
“叫你来,也没别的事。”
刘航开口了,语气依旧轻松。
“就是听说你在住建局这边干得不错,马谦同志对你评价很高。正好最近在考虑明年老旧小区改造提升的方案,想听听你们一线同志的一些直观感受和想法。”
他果然用了这个借口。
郑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刘书记过奖了,我只是做了一些分内的工作。关于老旧小区改造,我了解的情况可能比较有限,主要是跟着马局和科室的同志们跑跑现场,做一些基础的协调和记录工作。”
他的回答谦逊而谨慎,将功劳推给领导同事,也限定了自己了解信息的范围。
“嗯,基层的经验很宝贵。”
刘航点了点头,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
“小郑啊,你是京城大学的高材生,能选择到我们临川来基层锻炼,很难得。家里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支持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吗?”
来了。
正题来了。
郑浩脸上表情控制得极好,没有任何异常。
他早就料到刘航会问这个。
他迎着刘航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语气坦诚,甚至带着年轻人提到家庭时常见的腼腆:
“谢谢刘书记关心。我父母……就是普通的群众,在老家做点小生意。他们……挺支持我出来闯荡的,觉得年轻人应该多经历一些。”
他说的,是实话。
至少在明面上,是实话。
他的亲生父母,确实是普通群众。
郑仪,只是他的哥哥。
而关于郑仪的信息,他绝不会主动提及。
刘航脸上的笑容一僵。
普通的群众?做点小生意?
这话骗鬼呢!
一个普通家庭,能培养出京城大学的硕士?能让孩子放弃可能的留京机会或省城优渥岗位,跑到临川这地方来“锻炼”?
更重要的是,组织部那边“录入不全”的家庭信息又作何解释?
刘航几乎可以肯定,郑浩在撒谎,或者至少是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但他没有立刻戳穿。
官场浸淫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试探。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借这个动作掩饰着内心的盘算。
放下茶杯,刘航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目光也变得更有穿透力。
他不再绕圈子,决定单刀直入。
“小郑啊,”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中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严肃。
“我今天找你来,了解老旧小区改造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想跟你谈谈我女儿,刘雅宁的事。”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郑浩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没有回避刘航的目光,只是眼神里适当地流露出一些惊讶和……困惑?
“刘书记,您是说……刘科员?”
他恰到好处地使用了工作称呼,显得疏离而规矩。
刘航看着郑浩那副“无辜”的样子,心里冷哼了一声,这小子,倒是沉得住气。
“对,就是雅宁。”
刘航直接用了女儿的名字,拉近了距离,也强调了话题的私人性质。
“我听说,你们最近……接触比较多?”
他没有用“交往”之类的敏感词,但“接触比较多”这几个字,已经足够表达他的意思。
郑浩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谨慎地开口:
“刘书记,我和刘科员……是在工作中有过一些接触。残联那边有些业务和住建局有交叉,再加上……可能年轻人之间共同话题多一点,所以偶尔会聊几句。如果这让您产生了误会,或者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向您道歉。”
他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将关系限定在“工作接触”和“年轻人聊天”的范畴,并且主动表示“道歉”,姿态放得很低。
刘航盯着郑浩,眼神锐利。
他忽然发现,自己有点低估这个年轻人了。
这份临场应变的能力,这份在压力下依旧能保持逻辑清晰、言辞得体的沉稳,绝非常人可比。
难怪雅宁会……
但这更坚定了他要弄清底细的决心。
“郑浩。”
刘航不再叫他“小郑”,语气也彻底冷了下来。
“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只有雅宁这一个女儿。作为父亲,我对她的关心,可能超过了工作的范畴,希望你能够理解。”
“雅宁这孩子,性子直,没什么心机。她最近的表现……我很担心。”
“我今天找你,不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我只问你一句实话——”
刘航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住郑浩,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和我女儿,到底是什么关系?”
郑浩能清晰地感受到刘航目光中的审视、疑虑,还有那份不容置疑的、属于父亲的威严。
他浩的心情,在这一刻复杂到了极点。
有被赤裸裸逼问的窘迫,有对刘雅宁那份纯粹情感的愧疚,有对自身处境艰难的无力,更有一种……被轻视的屈辱感。
是的,屈辱。
他理解刘航作为父亲的立场,但他无法接受这种近乎审问的姿态。
刘航那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看似放低了姿态,实则是在用亲情和权力逼他就范,逼他承认一段他目前无法承诺、也无法承担后果的关系。
他知道,只要自己此刻松口,承认对刘雅宁有超越同事的感情,那么等待他的,很可能不是祝福,而是更严厉的审视、更苛刻的要求,甚至是刘航利用手中权力进行的干预和阻挠。
他不能。
他背负着苏曼青那复杂的关系,怀揣着考入省委办公厅的野心,他的前路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
他不能让刘雅宁卷入其中,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将自己置于刘航的完全掌控之下。
规矩。
他必须规矩。
哪怕这规矩,在刘航看来是“怂”,是“敢做不敢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所有情绪,抬起头,迎向刘航的目光。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
“刘书记。”
“我非常理解您作为父亲对女儿的关心。请您放心,我和刘雅宁同志,确实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他再次强调了“同志”这个称呼。
“我们在工作中有过接触,私下里……也仅限于年轻人之间正常的交流。我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从未做过任何超出同事范畴、可能引起误会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我的全部精力,现在都放在做好本职工作和准备即将到来的重要考试上。个人的事情,暂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果我的某些行为,或者我与刘雅宁同志的正常交往,给您或者刘雅宁同志造成了任何困扰或误解,我深表歉意。并且,我向您保证,从今以后,我会更加注意分寸,保持应有的距离,绝不会影响工作,更不会给领导添麻烦。”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将自己和刘雅宁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将刘航的质问,轻巧地化解为“误解”和“困扰”。
并再次申明了自己“专注工作备考”的“正当”理由。
最后,还做出了“保持距离”的承诺。
这简直是一份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官方回应。
如果是在公开场合,面对媒体或者其他领导,这番应对堪称典范。
但此刻,在这间私密的办公室里,面对一个关心女儿的父亲,这番过于“规矩”、过于“正确”的回答,却显得格外冰冷、虚伪,甚至……残忍。
刘航死死盯着郑浩,盯着那张年轻、平静,甚至带着几分诚恳和规矩的脸。
规矩?
去他妈的规矩!
刘航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愤怒,如同被堵住的火山岩浆,在他体内奔腾冲撞,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
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失望和……鄙夷!
好一个“普通同事关系”!
好一个“绝无非分之想”!
好一个“保持距离”!
他刘航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什么虚伪的嘴脸没见过?
但像郑浩这样,年纪轻轻,就能把话说得如此圆滑、如此撇清责任、如此置身事外的,还是少见!
这已经不是沉稳了,这是冷血!是懦弱!
如果郑浩此刻能坦承对女儿有好感,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真诚的犹豫或挣扎,刘航或许还会高看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至少是个敢作敢当的性情中人,值得进一步观察和……或许的栽培。
但郑浩没有。
他选择了最安全、最稳妥,也最令人不齿的方式——彻底否认,划清界限。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要么对女儿根本没有真心,只是玩玩而已,现在被家长发现了就想赶紧脱身;
要么就是他极度自私,把自己的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为了所谓的“考试”和“工作”,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一段可能萌芽的感情,牺牲掉一个女孩的心意!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刘航感到恶心!
“好,好,好。”
刘航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那最后一点伪装出来的平和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冷冽和疏离。
“郑浩同志,你很好。”
“时刻牢记工作第一,严守纪律规矩,不愧是组织培养的好干部。”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浓得化不开。
“不过你这样的好同志,我见得多了。表面上规规矩矩,小心翼翼,每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生怕行差踏错,影响了自己的前程。”
“为了往上爬,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能舍弃。感情?真心?在你们眼里,恐怕都是可以随时拿来交易的筹码,或者……需要及时清除的障碍吧?”
刘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嘲讽和疲惫。
“你这样活着,不累吗?”
他最终给出了自己的判决,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冷酷:
“就算你靠着这种‘规矩’和‘谨慎’,将来真的爬得再高……”
“又有什么用?”
“一个连自己真实情感都不敢面对、连一点担当都没有的人,注定走不远,也……不配得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说完这番话,刘航似乎失去了所有继续交谈的兴趣。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好了,我要了解的情况已经了解了。你回去吧。”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好好‘工作’,好好‘备考’。”
最后两个词,他咬得格外重,充满了讽刺。
郑浩站在原地,感觉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巴掌,火辣辣地疼。
刘航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不是这样的,想告诉刘航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最终,他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向刘航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让他倍感屈辱却又无力辩驳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