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傍晚。
县委家属院小楼里,却暖意融融,弥漫着猪肉白菜馅饺子的香气。
刘航难得准时下班回家,妻子王玉梅系着围裙,正把最后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
刘雅宁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刷手机,看到父亲回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没什么表示。
“宁宁,去洗手,吃饭了。”
王玉梅招呼着。
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旁,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刘航默默夹了个饺子,蘸了醋,放进嘴里咀嚼着。
王玉梅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明显心不在焉的女儿,轻轻叹了口气。
“今天残联那边,正式发文了。”
刘航咽下饺子,像是随口提起。
“你小姨,调去县文联了,担任副主席。”
刘雅宁夹饺子的筷子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
这事她早有耳闻,不过她对这些权力场上的起落没什么兴趣,只觉得吵闹。
王玉梅倒是有些忧心:
“丽娟在残联干了这么多年,虽说没什么大功劳,但也没出过大错,这么突然调走,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刘航皱了皱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没什么突然不突然的。工作需要。残联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陈书记调研指出的问题,桩桩件件都在理。丽娟要真有能力把残联搞好,我会动她?现在调她去文联,清闲,待遇不变,已经是考虑到各方面因素最稳妥的处理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吃饭的刘雅宁,语气缓和了些:
“宁宁,你小姨这一调走,残联那边……风气肯定要变。接下来估计会有一番整顿,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清闲了。你待在那边,没什么意思,也学不到东西。”
刘雅宁抬起头,看着父亲,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刘航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摆出了谈正事的姿态:
“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想给你换个单位。你还年轻,总不能一直在残联这么耗着。有没有什么想法?比如,想去哪个局委办?或者,想不想换个环境,去乡镇锻炼锻炼?”
王玉梅也赶紧附和:
“是啊宁宁,你爸说得对。妇联?团委?或者教育局?这些单位都挺好的,也适合女孩子。”
刘雅宁看着父母关切中带着安排意味的眼神,心里一阵烦闷。
又是这样。
永远是这样。
他们永远觉得知道什么是对她最好的,然后不由分说地替她安排。
以前是工作,现在连工作单位也要插手。
她放下筷子,身子往后一靠,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哪儿也不想去。”
刘航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这叫什么话?残联现在已经不是个好去处了!新去的理事长肯定会烧三把火,你留在那儿干什么?等着被当典型抓?”
“我干什么?”
刘雅宁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讽刺。
“我留在残联,看看新来的领导怎么烧这三把火,不行吗?说不定还能跟着学点东西,进步进步呢。”
“胡闹!”
刘航声音提高了几分。
“你以为这是看戏呢?那是工作单位!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看不清吗?陈书记盯着呢!你留在那儿,是想给我添乱,还是想让人看我们刘家的笑话?”
“刘家的笑话?”
刘雅宁脸上的笑意冷了下来。
“爸,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个需要你安排、不能给你‘添乱’的附属品?我待在残联,怎么就成笑话了?是我工作出问题了,还是我违法乱纪了?”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带着颤抖:
“你们永远都是这样!从来不会问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以前不想工作,你们非塞给我!现在我想在哪儿待着,你们又非要我走!”
“我告诉你,我不走!我就在残联待着!我倒要看看,新来的领导能把我怎么样!”
说完,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头也不回地冲上了楼。
“砰”的一声,卧室门被狠狠摔上。
餐厅里,只剩下脸色铁青的刘航和唉声叹气的王玉梅。
“你看看她!像什么样子!”刘航气得胸口起伏。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吧。”王玉梅给他倒了杯水,“宁宁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越逼她越拧。再说了……她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刘航猛地看向妻子。
王玉梅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老刘,你有没有想过,宁宁为什么突然不肯离开残联了?她以前可是对那工作厌烦透顶的。”
刘航一愣。
王玉梅提醒道:
“我听说……住建局那个叫郑浩的小伙子,最近跟宁宁走得挺近的。”
刘航愣了一下,好一会才从记忆中找出这个名字。
“郑浩?”
他想起前一阵子下面人汇报过一点关于女儿和住建局一个年轻干部来往的风声,当时他并没太在意,只当是女儿一时兴起。
但此刻,结合女儿反常的坚持,王玉梅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难道……宁宁不肯离开残联,是因为那个郑浩?
这个猜测,让刘航的心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如果是因为一个男人……那这件事,就不仅仅是工作调动那么简单了。
他需要好好查一查,这个郑浩,到底是什么来路。
刘雅宁冲回自己的房间,反手重重摔上门。
她讨厌这种被安排、被掌控的感觉,好像她的人生是一盘棋,每一步都要按照父母的意愿来走。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走到床边坐下,拿起手机,下意识地就想点开郑浩的微信。
她想把满腹的抱怨和委屈都倒给他,想听他温和地安慰自己,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对抗全世界的勇气和支持。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她却犹豫了。
郑浩最近……好像很忙,压力也很大。
上次见面,他眉宇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虽然在她面前他尽量掩饰,但她能感觉到。
自己这些家庭琐事、任性脾气,说给他听,除了给他增添烦恼,又能怎样呢?
他会不会觉得她幼稚、不懂事?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糟糕、这么情绪化的一面。
她希望在他眼里,自己永远是那个虽然有点小任性,但大体上还是开朗、可爱的刘雅宁。
犹豫再三,她删掉了已经打好的、充满了抱怨和情绪的文字。
重新打字,发送。
【郑浩,冬至啦,你吃饺子了吗?】
夜深了。
出租屋里,只有书桌上那盏旧台灯还亮着,在摊开的行测习题集和密密麻麻的笔记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郑浩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颈椎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又是一天高强度的学习。
距离省考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他把自己逼得很紧,几乎榨干了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
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他心里却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充实感。
只有这种全身心投入的疲惫,才能暂时压制住心底那些纷乱复杂的念头。
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解锁后,微信上那个熟悉的头像右上角,带着一个红色的未读标记。
是刘雅宁。
信息发送时间是晚上七点多。
【郑浩,冬至啦,你吃饺子了吗?】
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候。
郑浩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僵住了。
理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他的脑海。
切断。
必须切断。
趁现在还来得及。
每一次回复,每一次联系,都是在危险的钢丝上多走一步。
苏曼青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省委办公厅那道高高在上的门槛,还有自己那颗被野心灼烧得无法安宁的心……都在无声地呐喊着同一个词:危险。
他像个站在悬崖边的人,明知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却偏偏贪恋脚下那片刻的风景。
不,他比那更不堪。
他像个侥幸的小偷,在行窃时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然后一次次地故技重施,在自己的监督之下,可笑地自欺欺人。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缓缓移向屏幕侧面的电源键,准备用关机来强行终结这场内心的拉锯战。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按键的那一刻,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攫住了他。
那是白天高强度学习后被压抑的情感需求,是深夜里无法排遣的孤独,是对刘雅宁那份纯粹温暖的贪恋,是……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
这三个字像魔咒,击碎了他所有的理智建设。
他最终还是点开了对话框。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犹豫地敲打着,删了又写,写了又删。
最后,只回过去两个字:
【吃了。】
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温度,更像是一种敷衍的交代。
他以为这样就够了,至少没有进一步沉溺。
然而,几乎是在他消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对话框顶端就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然后,刘雅宁的回复立刻跳了出来:
【吃的什么馅的呀?我妈今天包了猪肉白菜的,我觉得有点腻了,还是韭菜鸡蛋的好吃!】
后面还跟着一个可爱的表情包。
她秒回。
她好像……一直在等自己。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郑浩沉寂的心底漾开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一种混合着愧疚、心疼和隐秘喜悦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他。
他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个女孩捧着手机,在寒冷的冬夜里,一遍遍点亮屏幕,期待着他回复的样子。
他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敲打键盘:
【单位食堂的,没什么特别。韭菜鸡蛋是不错,清爽。】
发出这句话,他感觉自己像个缴械投降的士兵,之前的挣扎和决心都成了笑话。
果然,刘雅宁的消息接踵而至,语气明显雀跃起来:
【是吧是吧!英雄所见略同!你复习得怎么样啦?是不是很累?要注意休息啊!】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今天单位的琐事,说起新来的理事长如何雷厉风行地整顿风气,说起老王如何唉声叹气,说起她自己如何“机智”地躲清闲……
她的文字里充满了生动的细节和小小的抱怨,却奇异地驱散了郑浩满身的疲惫和深夜的孤寂。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消息,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偶尔回复一个“嗯”,或者一个简单的表情。
但这种无声的陪伴,对屏幕那头的刘雅宁来说,似乎已经足够。
她知道他在听。
这就够了。
窗外的冬夜寒冷而漫长。
出租屋里,台灯下的年轻人,一边在理智的悬崖边徘徊,一边又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虚幻的温暖。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想要靠近那团名为“刘雅宁”的火焰。
哪怕最终,会被灼伤,会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