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以后,最先被删除的不是脸,不是记忆,不是骨头,而是名字。
我们曾以为技术能拯救记忆。但技术从不是站在人这一边的。数字世界里,按一个键,你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我要重来一遍。用最原始的方式,把名字一笔一画地写回来。
不是为了别人记住,而是为了我们不忘。
天光未亮,我坐在回音者北站资料室里,手边堆着一摞白纸。
纸是从废旧打印厂回收的,略泛黄,每张上面用黑色印章盖着:
“编号注销存档(人工存名通道)”
我写下第一行:
姓名:赵苒|编号:q-p219|原职业:包装女工|状态:失踪,系统已删除其人档案|备注:生前在疯者区读过《红楼梦》三次,喜欢林黛玉的“死而有名”。
林澈站在我身后,低声问道:“你确定……这种方式,能对抗系统?”
我点点头。
“不能对抗。”我说,“但能逃脱。”
他皱眉:“逃脱?”
我没解释,只是拿出第二张纸,写下第二人。
姓名:刘乾|编号:q-m063|原岗位:热渣调度技工|死亡方式:冷库封死,尸体未归档|备注:死前顶替净空值班,实际救人于不被察觉之时。
我一笔一画地写,每一横每一竖都像刀。
“系统删了你,我就把你写回来。”
林澈看了半晌,忽然道:“我明白了,你这是在建‘反向系统’。”
我轻声笑了笑:“系统有系统的架构,我也可以有。只是,我的系统,不用数据库,用手。”
他坐下来,从一边抱出几本泛旧的账本:“那我也写。”
老隋在另一头,推了辆老旧的印刷小车出来:“等你们抄完,我负责印。”
“人手有限怎么办?”林澈问。
我看着他,认真说:“从今天起,每一个愿意写下他人姓名的人,都是‘名字回收站’的节点。”
“每个愿意保存这些纸的人,都是‘回音者’。”
他点点头,又低声问:“我们给这份离线档案起个什么名字?”
我答:“《编号回声册》。”
我们印了42本册子,是第一批。
每本册子封面都写着:“这是一份不会在任何网路上存活的记忆。请小心保管,也请传给下一个人。”
我没有再依赖加密、镜像、节点,那些都太容易出卖人心。
我只相信两件事:手,和名字。
一个月后,我们把册子派发到四个区域:南境老工厂区、西城拆迁边缘村、东塘运维车队,以及北站疯者旧宿舍。
其中一份我亲自交给马舌。
他已经失语太久了,见到我只是缓慢地点头,双眼像深井。
我把册子递给他,他翻开第一页,手指慢慢摩挲着“赵苒”这两个字。
然后,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我打开看,那是一行潦草而断裂的疯者语法——
“被删掉的,不是疯,而是名字之后的全部。”
我没说话,只轻轻握住他的手。
“名字回收站”没有服务器,没有Ip,没有二维码,没有任何技术。
它是我用手写的反抗。
是我们用一页页纸,一行行字,去堵系统那张永远说“你不存在”的嘴。
林澈后来给我看了一段视频,是南境工业小学门口,一位女工把我们给她的册子拿出来,一行行念给孩子听:
“你爸爸,叫李海生,不是q-F176。”
“你妈妈,叫胡秋茹,不是q-A011。”
她边读边哭,孩子边听边握紧拳头。
“你们要记住——我们不是编号,我们是名字!”
孩子大声喊:“妈妈你别哭,老师会记住我们的!”
视频被很快删除,但我们已经备份成纸质信封,塞进上百个旧信箱。
我们写的是黑夜。
可是读的人,就是光。
有人质疑我们:“你们不过是纸老虎,哪能敌得过算法?”
我笑了:“但老虎咬过你,就不是纸的了。”
老隋说:“他们删不掉这些字。除非把你我的手砍掉。”
林澈说:“每一个‘名字回收站’背后,都站着一群无法编号的人。”
我说:“那我们就让这个国家,到处都是‘无法编号’。”
系统的反应并不迟钝。
就在我们发出第三批纸本时,一名派发者被巡警以“散布虚假身份信息罪”逮捕。
他的罪名是——在公交车上阅读“含敏感信息的非法小册子”。
我赶到派出所门口时,值班员刚换岗,年轻小警看了我一眼,低声说:
“我们很多人,其实是你们‘册子’上的人。”
我怔住。
他继续说:“我爸是编号者。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放心,我没看见你。”
我轻声说:“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他眼圈红了。
“林全根。”
我点头:“我会写进回收站。你放心,他会一直活着。”
我回到资料室,写下下一行。
姓名:林全根|编号:q-G304|原职业:电焊技工|状态:生存与否不明,系统无记录|备注:其子林,现为派出所辅警,偷偷守护回音者。*
我一笔一画地写。
你删名字,我就写回来。
你删身份,我就传纸条。
你删历史,我就当史官。
你删一千次,我就写一千零一次。
因为我知道。
你能删一个人的一切。
但你删不了,我们记住他——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