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想活着,但不是被编号活着。”
他们把我们变成一串数字,是为了什么?
这一晚,我梦到我死了。死在一排空荡荡的档案柜前,我的脸被贴上标签,编号q-S001。没有名字,没有年龄,没有亲属联系,只剩一个注释:系统异常,已注销。
梦醒时,我躺在林澈那个临时安置点的地板上,背后是硬木片的裂缝与发霉的被子。一束晨光从窗缝中透进来,在我胸口投出一道斜影,像一枚十字。
我记得昨晚那个人。
那个无家工人,在垃圾站的棚子下递给我一块生锈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四个字:梁大贵。
“这才是我的真名字。”他说。
那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带走。可那一刻,我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我低头看着那块铭牌。它边缘卷起,字迹已被时间磨得模糊,可那“梁大贵”三个字却像钉在了我掌心。我抬头问他:“你还用这个干什么?”
他只是笑,笑得像个孩子,带着一种我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骄傲。
“别人骂我老疯子,叫我白工三零八,也有的干脆不叫我。但你知道么……这个——”他举起那块铭牌,“这玩意儿,是我还叫人的证据。”
我明白了。
这并不只是一块废铁。
这是——他的佛珠。
林澈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翻一堆报废旧机芯。他脚步声很轻,还是踩断了一根水管,吓得我条件反射地藏起纸片。
“怎么?怕我?”他故意挤了个笑容。
我晃晃手里的铭牌:“不怕。怕你不会出现在这。”
他在我身旁坐下,把一个鼓鼓的布袋放在我面前。
“里面是这几天我们整理的编号补充表,新增了七条。你不是要写‘实名恢复接口’么?我把剩下那部分资料也一并调了。”
我把布袋接过,心里微微一沉。
那接口工程,是我这些日子一点点拼凑出来的。思路来源于老隋的一句话:“你要把编号还原成人名,就得先证明人名对系统有‘干扰价值’。”
可问题在于,系统并不承认“人名”这种东西。
他们给你编号,是为了剥夺你“作为人”的合法性。只要你默认自己是编号者,你的“人权”就可以被合法剥夺。不能投票、不能报税、不能报案、不能领身份证,连生病都不能住正规医院。
——你只是一个程序节点,不是“人”。
林澈看我没说话,又递来一张撕纸:“还有这个。你看了可能会气。”
我打开。
上面是几行系统接口调取逻辑,标题是《旧工号自动转储清单》。
最下方,有一条注释:编号者q-S001,对应状态:逻辑死亡/不可恢复/已注销。
我盯着那几行字,手指不自觉捏紧了。
逻辑死亡。这个词我第一次见,但一下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他们不需要杀你,只要让你的数据“失效”,你就从法律上不存在了。
不再能申诉,不再能复核,不再能证明你存在。
就像刘乾。就像小翠。就像那个永远关在冷库里,不会被提起的编号者q-L032。
我转头看向林澈:“他们删数据的时候,删掉的到底是什么?”
林澈叹了口气:“是人,净空。是一个人全部的痕迹。哭声、笑声、被打时的呻吟、吃饭的香气、和他妈打电话时的乡音……都没了。”
我点点头,低声道:“我要让他们回来。”
我开始着手设计“实名恢复接口”。
在老隋留下的一份民间编号映射表基础上,我设定了一套“人名-编号-残存行为轨迹”的比对程序。这程序很简陋,像我们自己编的课业练习。但它有一件事是系统永远不敢做的——它试图“还原”。
当我在编号q-Y032后写上“谢长和”,系统报错。
当我在编号q-F211后写上“周晓蓉”,系统崩溃五秒。
当我试着在我自己那一栏输入“净空”,屏幕一闪,出现一个警示提示:
“非授权身份叠加,风险等级:高危。”
我盯着屏幕,屏住了呼吸。
五秒后,提示消失,系统恢复。
林澈在一旁咽了口唾沫:“成功了?”
我摇头:“不,这意味着我还活着。”
他笑了一下:“你还想不活着?”
我也笑,但心里在翻腾。
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最接近“击穿系统”的时刻了。
当夜,我把那套“实名恢复接口”草案打印成五份,藏在不同地点——老厂区食堂背后、废弃楼梯夹缝、南仓街油桶后、老隋留下的壁橱里,还有一份,我藏在自己工衣的缝线内。
我们不能信任何一台电脑,不能信任何一台硬盘,不能信任何一根网络线。我们能信的,只有我们自己。
第二天清晨,我拿着那块“梁大贵”的铭牌,在编号者墙上贴了一张新纸条。
“梁大贵,不是白工三零八。”
“他是人。”
我回头看林澈:“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林澈。”
“那不是编号。”
“是啊,不是编号。”他认真道,“但只要有人记得,它就会一直在。”
那一夜,我在屋顶待到很晚。风很冷,南境的空气一如既往混浊。
我想起寺庙,想起那尊不动的佛。想起法师对我说过的话:“你若问佛在何处——在你心头,起杀念的一瞬,也在你握拳,欲渡众生的一刻。”
我不知道我是否渡得了众生,但我知道我不能再等。
不能等他们一个一个被编号,不能等他们一个一个被注销,不能等他们一个一个,连“名字”都不剩。
我握紧了那张名单,轻声道: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人,不是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