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感到,笔,不再是记录用的工具,而是一把刀。
写下一个编号,就是把一段被社会切断的人生重新缝合回来。
我和林澈没有电脑。地下记录站只有一台十年前的旧主机,只能用doS界面录入字符。我们把所有数据放在一张加密U盘里,每录完一个名字,就打印出来,手动誊写备份一份,再塞进墙上的“无声柜”。
我们把这套名单,称为——《编号者回音表》。
【编号者回音表 · 第一版】
编号|原名|最后出没点|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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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L101|刘乾|南境工业二厂冷库|已死,未登记
q-m032|小翠|晨丰车缝线六组楼顶|跳楼,厂方列为“自弃”
q-K093|老六|原晨丰技术档案员,失踪于搬迁期|失踪,疑遭删档
q-F011|许洪亮|晨丰四通道,瘸腿老工|编号注销,现状态不明
q-S004|马舌|现存疗养组,语言障碍严重|状态不稳定
q-b028|曲班头|东塘资料档案室|被开除,无后续信息
q-K210|叶浩南|疗养组中暴喊真名后失踪|疑被处理
q-N078|阿昌|曾与净空共事于晨丰转线组|现不明
……
整整42个名字,每一个,我都写在纸上,贴在一面墙上。
我没有按编号顺序排列,也没按生死次序分类。
我只是以他们曾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作为标签,挂在照片下面。
老六那张照片下面,我写的是——“你要翻身?那你得先变成他们。”
小翠的那张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跳。”
刘乾的那张,是他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我死了,你别写……”
我偏要写。
我们给“回音表”加了一个副标题:
“记录的,不是编号者死去的方式,而是他们曾经努力活过的方式。”
—
林澈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说:“知道啊,在贴炸药。”
他盯着我:“别把自己逼到死路。”
我看着整面墙,缓缓道:“我不是怕死,我是怕他们死得白白的。”
—
我们把“回音表”第一版的核心内容制作成图片文件,命名为:echo_record_v1.jpg
我设了一份匿名公开网盘,将其链接以二维码方式打印出四十份,贴在南境老城区的十个公共厕所、六家废弃工厂、五座公交站牌和三家打印店门口。
所有人都能扫二维码,看到这些“被编号者”的名字。
这是他们被社会抹除后,第一次重新被“人”看见。
那天夜里,风很大。
我和林澈坐在城中村的一间小屋屋顶上,望着远处灯火交错的城市。
“你觉得他们能看见我们贴的东西吗?”我问。
“他们?”林澈指了指高楼,“系统能看见。”
“人呢?”
“人?”他笑了笑,“人只看自己,没人会去看‘编号’。”
我沉默了一会,低声说:
“我就不是为了‘人’贴的。我是贴给他们看的。”
林澈一怔。
我继续道:“你不觉得吗?他们虽然‘被删’,但其实还活在这个城市里,只是没有形状了。”
“他们是路上的影子,是工地的回音,是垃圾桶里的手,是疯人眼睛的闪光点。”
“他们的尸体早就烧光了,但那道‘编号’——还在漂着。”
—
林澈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拍了拍我肩膀。
“你真是疯了。”
我看着他:“所以才适合做疯子遗照馆的管理员。”
—
我们回到小屋。
我打开了第二份表格:实名恢复对照清单·初版。
它的目标只有一个——让每个编号者,都能重新拥有一个“名字”。
我知道这将极难。
社会不承认,系统会封杀,网络会屏蔽。
但只要我们还知道那个人叫“许洪亮”,不是q-F011,那他就没彻底死。
名字,是最底层的灵魂。
编号,是最上层的囚笼。
我的工作,是一笔一划把灵魂从囚笼里写出来。
—
那晚,我把《编号者回音表》第一版的打印纸,一张张装进牛皮纸袋里,封口,写上:“回音者·遗像计划”。
林澈问:“你想送去哪里?”
我说:“第一个目标——南境人民图书馆地下文献柜。”
林澈哼笑:“你当图书馆能收?”
我说:“他们可以不收,但他们也不能阻止我放在那。”
“我会在书架后缝里塞一本。哪怕没人看见,只要它在那里,他们就在那里。”
—
我提起袋子,出门了。
那是午夜的路。
我知道前面可能什么都没有,但我更知道——背后还有一整堵墙在看着我。
他们的眼睛都在说:“我们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