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微微颔首,眼下乌青甚是明显,安陵容有些不解和心疼。
压低了声音问道“处有太医日夜轮值,苏公公也是妥帖人,贵妃、柔妃也常来,再不济还有孩子们,何苦娘娘亲自熬着,仔细伤了凤体。”
宜修慢条斯理地用匙尖搅着粥面,看着金丝燕盏在琥珀色汤汁里沉浮,没用几口便将碗递给剪秋。
接过安陵容递来的鲛绡帕,擦了擦唇角,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左右不过这几日,昔年嫡姐是本宫亲手送走的,如今,也该送皇上一程,好让他们夫妇早日团聚。”
宜修望向内殿,声音压得很低,眼里的恨意和爱意交织,十分复杂扭曲,叫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念着皇上,还是在恨着早逝的纯元皇后。
未免隔墙有耳,安陵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突兀的说起来沈眉庄,“说起来....碎玉轩惠贵人忧思成疾,今日怕是要缠绵病榻了。”
宜修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探寻,安陵容语气依旧平静,“惠贵人去后,温太医恐也为爱殉情。”
宜修不光一寒,眯着眼看向安陵容,她淡淡点头,宜修冷哼一声,“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行这等下作事。”
“温太医因疫病药方在民间素有威望,皇家体面不容玷污,还需娘娘出面遮掩。”
宜修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嗤笑出声,“就说温太医诊治不力,羞愧自尽,此事本宫自会吩咐下去。”
“娘娘英明。”
养心殿铜炉里的檀香终年不熄,却压不住药石罔效的腐朽气息,太医们进进出出时鞋底沾着的药渣,被宫人扫进角落,渐渐与灰烬混作暗褐色的泥。
八月十一子夜,更鼓声划破死寂,惊起栖在梧桐树上的寒鸦,凄厉的啼鸣尚未消散,养心殿内便传来一声悠长的哭嚎,
“皇上驾崩!”
守夜的宫人伏地痛哭,哭声如潮水般迅速漫过整座紫禁城。
年世兰率领一众嫔妃、皇嗣跪于养心殿外,素白孝衣在夜风中翻卷如蝶。
七七四十九日大丧,紫禁城一片缟素,白幡猎猎,诵经声日夜不绝,仿佛要将这帝王一生的功业与恩怨,都化作青烟袅袅散去。
待尘埃落定,金銮殿内气象一新,新帝弘晟身着十二章纹冕服,腰间玉带悬着传国玉玺,在百官山呼“万岁”声中,缓缓坐上那把龙椅。
次日,诏书昭告天下:尊宜修为皇太后,迁居慈宁宫颐养天年,年世兰晋封皇贵太妃,安陵容被尊为贵太妃,享亲王俸禄。
其余育有皇嗣的妃嫔,皆按例升迁,位分更显尊崇。
荣养宫中的嫔妃们忙着收拾细软,搬入寿康宫,红漆木箱在宫道上排成长龙,往日里寂静的宫墙内,尽是器物碰撞的声响与宫女太监们的低语。
而安陵容、敬妃等几位太妃,则得了恩典,可随子嗣出宫居住。
年世兰也求了宜修,得了太后懿旨,可随柔嘉公主在公主府荣养。
南希亦得了新帝特旨,准许她在宸亲王府中安度余生。
出宫前一夜,永和宫殿内箱笼开合声此起彼伏,安陵容与南希却独坐在九曲回廊尽头的八角亭里,享受着宫中最后一次围炉煮茶。
南希将一摞游记推到石桌上,指尖轻点着泛黄的书页,“瞧瞧这些,从扬州瘦西湖到塞北草原,咱们照着这册子走,定能把大清的好山好水都看遍。”
苏和将烤得焦香的橘子剥好递给两人,“娘娘放心,有奴婢在,寻常蟊贼三个五个近不得身,往后出门不必带那许多侍卫累赘。”
“万万不可,两位娘娘金枝玉叶,万一有个闪失.....”翻看游记的玉清轻声打断。
苏和一下就不乐意了,“我就是以一抵十都绰绰有余,何必要带这么些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安陵容笑着抽出本《滇南风物志》横在中间当屏障。
“行了行了,要吵去偏殿吵,仔细扰了这最后一夜的清净。”
忽然叩香领着永和宫一众宫人在亭外空地跪成一片,不等安陵容询问,众人已重重叩首,额头贴着青砖的声音此起彼伏。
叩香解释道“娘娘,他们是来送行的。”
小言子抬头时,泪水在脸上划出两道水痕,“奴才这辈子最是福气,能伺候两位娘娘,往后出了宫......”
其他宫人也纷纷开口,有人说舍不得娘娘的照拂,有人忆起往日趣事,抽噎声渐渐在夜色里蔓延。
安陵容朝叩香递了个眼色,片刻后叩香捧着满是金银锭的托盘出来。
“你们跟了本宫十几年,本宫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这点心意,权当是个念想。”
众人捧着沉甸甸的财物,又惊又喜,原以为只是尽忠告别,不想竟得了这般厚赏,不少人攥着金银再度叩首,额头撞地的声响里混着抽气声。
唯有小言子捧着金锭呆立当场,面上不见半分喜色。
安陵容见了,忍俊不禁,“小言子,往后可有打算?”
“奴才......奴才想继续伺候娘娘!”
南希笑着推了推安陵容,“别逗他了,小言子,明儿收拾妥帖,跟着咱们出宫去。”
“娘娘说的可是真的?”
苏和也嬉笑道“自然是真的!宸亲王早说了,府里的大管家之位,就等着你去坐镇呢。”
小言子恍若大梦初醒,突然放声大哭,转身便往殿内跑去,嘴里嘟囔着要去收拾行囊。
叩香又点了几个素日里机灵稳重的宫女,将出宫伺候的旨意一说,被点到的几人又惊又喜,齐齐跪地谢恩。
次日吉时一到,宫门前车马喧阗,太妃们身着华服,在仪仗簇拥下,缓缓驶出那道朱红宫门。
当车帘外传来神武门巍峨的铜钉叩响,安陵容终于伸手掀开帘幔,熹微晨光裹挟着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照得安陵容肩头织金牡丹纹熠熠生辉。
此刻耳畔再无森严的宫规训诫,唯有商贩的吆喝、孩童的嬉笑,混着晨雾中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终于不再是囚笼的回响,而是通向自由的序章。
当她踏轿辇那一刻,望着头顶广阔的天空,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这几十年的宫廷岁月,究竟是一场大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惊心动魄。
重生时,只以为入宫便是最好的出路,结识南希后,才知世界之大,远比那四四方方的皇宫有意思。
此后的路,不再是困于红墙内的算计,而是要去看塞北的孤烟、江南的烟雨,去尝汴梁的胡饼、岭南的荔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