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外一看,来人四十多岁,褪色的青布直裰,下摆上沾着墨渍,皱巴巴的四方平定巾歪在脑后,腰间悬着铜印,印上的绶带颜色深暗,脚上蹬着皂靴,靴子上方掖着一块,露出里头灰色布袜,显然是来得焦急,连穿戴都没有整齐。
石安之脸色缓和下来,这是县中典史梁勇,今日休沐,正好他轮值,瞧他这般火急火燎地找上门来,肯定是遇上事儿了。
石安之起身迎了上去,柔声道,“大过节的,梁少府这是所为何来,不妨坐下来吃个粽子,慢慢说来。”
梁勇摆摆手,非但不吃粽子,都没有坐下,“县尊,回龙桥下出了命案,吃不得粽子了!”
“命案?”
石安之脸色一变,也不再问询什么究竟,扔下手中的粽子,便往房中走去,蔡氏赶紧跟上,去帮他更衣,换上官服。
大明律法缜密,典史执掌一县刑名,但他只是主管缉捕,若是发生命案,典史却无权验尸,必须先带人控制现场,再由知县亲自勘验,并出具验尸报告。
自石安之任知县以来,境内清明,城狐社鼠鸡鸣狗盗都少见,此刻一听命案,不敢有丝毫耽搁,即刻更衣前往。
“梁少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我们在码头看龙舟,都没有听说回龙桥出事啊?”
蒋桂枝有些奇怪,回龙桥是东门外横跨洢水的一道风雨廊桥,距离码头不过百步,不曾想没过多久,就出了命案了。
梁勇看了看两人,平时他们虽然少有交往,却也相识,知道他们与石安之的关系。
他看着李步蟾,脸上露出一丝异样,“事情刚发,死者也是崇文坊人氏,你们可能还认识。”
“崇文坊人氏?”
李步蟾心里咯噔一下,抢着问道,“谁啊?”
“就是那个贩茶的商户,潘彦!”
梁勇话音未落,李步蟾手里的粽子“砰”地掉了下来,将桌上的粗釉碗砸翻,“咣咣”地打着圈。
蒋桂枝也愣住了,一口粽子鼓在腮帮处,都忘了咀嚼,“潘彦死了?那何嫂子怎么受得了?”
李步蟾有些恍惚,心里一阵烦乱,他的朋友不多,潘彦算是一个。
那个跟他际遇有些相似的少年,给他带茶,还许诺带他去武昌大比,请他迎亲,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突然间就没了?
“梁少府,劳你久候了,走吧!”
石安之换好官服,从房里出来,招呼梁勇往外走去。
李步蟾定了定神,跟蒋桂枝道,“桂枝,我跟着去看看,你去看看潘家娘子,让她节哀顺变,千万不能……”
他摇了摇头,都不想说话了,狠狠地吐了口气,跟了上去。
回龙桥凌空卧于洢水之上,全长里许,建有三层塔亭,两侧有上百扇雕花木窗,桥内还摆放有红漆长凳。
桥下聚了不少民众,一群衙役围成一圈大声呼喝,将他们排在外层,见官府的人来了,民众自发让开道路,让石安之一行人进去。
桥下有一人仰卧,头朝城墙,脚抵河堤,此人甚是年轻,皮肤白皙,穿着湖蓝色的短衣,腰间搭链散开,手旁散落了两枚铜钱。
张成蹲在角落里,面色难看。
他是崇文坊的总甲,坊中出了命案,第一时间便将他叫了过来确认身份,潘家与他多年的邻里,虽然没有深交,但潘彦算是他看着长大,多少也有情分。
石安之扬手止步,让县衙仵作陈老实上前验尸。
陈老实打开随身携带的桐木箱,取出素绢手套、醋瓶、苍术、皂角等物,朝四周拱手高呼,“某家上手了,还请诸位退避,以防秽气冲煞!”
陈老实用皂角水将手细细洗净,戴上素绢手套,上来先看死者潘彦的头部。
潘彦双目微微睁了一线,陈老实双指一翻,看到瞳仁浑浊,再掰开潘彦的口腔一看,陈老实面色一喜,高声道,“记……舌根留有血迹,血色紫绀,右犬齿缝嵌皮肉碎屑三丝,肉色暗红,疑为斗殴所致!”
刑房的皮司吏站在一侧,面沉似水,一个书吏手捧尸格,应声记录。
看完了头部,陈老实接着翻动尸身,潘彦的后脑头发被血污粘结,难以察看。
陈老实取出一条洁净手帕,用醋浇透,再敷到血痂之上,待血痂湿软,再换上一条新的手帕,浇醋敷上。
如此三次之后,创口显现出来,陈老实持银针探入创口,高声报道,“记……脑后创口面犹碗底,骨裂如菊,颅骨崩裂三寸,创深半寸,系钝器猛击,凶器当为铁锤或柴斧之类!”
“记……右掌虎口淤紫,五指僵直如鹰爪,指甲缝藏靛蓝布丝,疑为死者死前抓扯凶手衣袍所致!”
“记……左臂肘部擦伤渗沙粒,桥下小径有拖曳之痕,此处恐非案发现场!”
“记……”
“……”
李步蟾看着仵作验尸,思绪却不在这里。
潘彦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历来豪爽,从未听说他与谁交恶,也从不欺人。
而且他这两三年以来,往返于武昌,县城待得越发少了,为人也越发低调老练了,又如何会惹下杀身之祸?
以安化县如今的治安,凶手自外来暴起杀人的可能性极小,最大的可能,还是熟人作案,潘彦脑后的那一下,也证明了熟人背后伤人的可能性。
若是熟人作案,从潘彦的婚礼上看,他在县城的朋友并不多。
想到这里,李步蟾脑中浮现出了两张面孔。
“彦哥……”
几人排开人群,一个女子冲了进来,看到前方的潘彦,一声悲呼。
这一瞬间,圆圆的脸蛋比地上的潘彦还要惨白,眼中的光芒突然就黯淡了下去,就像蜡烛被寒风吹灭,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嫂子节哀,潘兄虽然……”
李步蟾走了过来,却不知如何劝慰,要说他的口舌还算便给,但面对这种场合,他也只恨自己的木讷笨拙。
“李家叔叔,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何氏看着地上的潘彦,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似乎是在跟李步蟾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前两天松鹤堂的崔郎中看过了,我怀上了彦哥的骨肉,我一定好好的,潘家的香火不能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