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籍闻言,脸色骤然一白,如遭雷击,顿时语塞。
他只想着消息的真伪,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报信人本身的动机。
蒯越的这番话,如一盆冰水,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对赵云的信任,浇得七零八落。
蒯越不再理会他,而是对着刘表继续进言,他的声音冷静而充满了说服力:
“主公,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我们都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当务之急,是立刻召回军中最为得力的大将,贴身护卫主公左右,以策万全。”
刘表被蒯越这一番分析说得心中警铃大作,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沉吟道:
“异度所言极是。传令,召江夏的文聘,即刻赶回襄阳。”
蒯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同之色:
“文聘将军忠勇可靠,有他在主公身边,当可万无一失。”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那双锐利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夹杂着算计与杀机的森然寒光:
“主公,若真有刺客潜伏,我们又何必被动防守?不妨将计就计,正可借此次寿宴,布下一个天罗地网,引蛇出洞,将这些藏在阴影里的宵小之辈,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伊籍。”
蒯越的目光,如同捕食的猎鹰,重新落在了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伊籍身上。
“你且带人回去,告知来人,就说主公感谢他的示警,但护卫之事,已有万全之策,不必由他费心。”
“但他既是报信之人,便是我荆州的客人。主公仁德,决定在寿宴之上,为他安排一个贵客的席位,以示感谢。只是,届时,他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等安排的视线之内,不得随意走动一步。”
说到此处,蒯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若他愿意接受主公的‘好意’,便为他安排上好的食宿,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若他……不愿……”
蒯越的声音陡然转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即刻拿下,打入大牢,严刑拷问!”
伊籍脸色瞬间惨白,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哪里是待客之道,分明就是将人视作囚犯!
他忍不住鼓起勇气,出言劝道:“主公,长史!来人怎么说,也算是那位徐州牧刘玄德公的使者,代表着一方诸侯的颜面,我等如此行事,是否……是否太过失礼?恐伤了两家和气啊!”
刘表缓缓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心地终究还是过于仁厚的下属。
那温和的目光背后,是身为一方之主,不容动摇的决断与冷酷。
“就按异度所言去办。”
他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退下吧。”
伊籍心中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他知道,主公一旦做出决定,便再无更改的可能。
他再不敢多言半句,只得将满腹的无奈与歉疚压下,躬身领命,缓缓地,沉重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伊籍便带着五六名手持长戟、神情肃然的府衙兵士,重新回到了赵云所在的偏厅。
他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歉然与为难之色,脚步迈得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走向一个无法预料的深渊。
赵云的目光,在伊籍踏入偏厅的那一刻,便已落在了他的身上。
紧接着,是那几名紧随其后,手按兵刃,神情冷肃的府衙兵士。
他那双洞若观火的星眸,微微一眯。
伊籍的脸上,挂着一丝极不自然的、比哭还要难看的苦笑。
他向着赵云,深深一揖,声音里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疲惫与为难。
“壮士,我家主公已然知晓刺客之事。”
“主公言,寿宴当日,府中自有万全之策,阁下不必再为此事费心。”
赵云闻言,脸上神情未变,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荆州之事已了,在下便不多做叨扰。”
他抱拳道:“我还需赶往益州,将此事告知益州牧刘焉公,就此告辞。”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去。
“壮士且慢!”
伊籍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伸出手,拦在了赵云身前。
那动作,急切而僵硬。
赵云停下脚步,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那目光,淡然如水,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伊籍瞬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额上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壮士莫要误会。”
“主公说了,壮士不远千里前来示警,乃是我荆州的大恩人。”
“为表达谢意,五日后的寿辰宴上,主公定要与壮士当面共饮一杯,以表寸心。”
说着,伊籍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身,指了指身后那几名如木桩般杵立的兵士。
“主公体恤壮士一路风尘,特差我带壮士前往上房歇息。”
“这几位……这几位下人,便是这几日里,专门拨给壮士差遣用的。”
偏厅之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赵云的目光,从伊籍那张写满窘迫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几名所谓的“下人”身上。
他们的手,始终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眼神警惕,站位隐隐封锁了所有出口。
赵云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似是自嘲,又似是了然。
他心中已然明了。
这哪里是待客之道,分明是软禁之举。
这名为感谢的寿宴,恐怕,也是一场为他而设的鸿门宴。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早已如芒在背的伊籍。
“如此。”
赵云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便有劳伊籍主簿了。”
伊籍闻言,如蒙大赦,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总算暂时落了地。
他连忙在前引路,带着赵云穿过回廊,走向一处僻静的院落。
一路上,那几名兵士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院落清幽,房舍雅致,一应俱全。
待伊籍等人告退后,院门外,立刻便多了两名站岗的兵士。
赵云环视了一圈这间华美却冰冷的“囚室”,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棂,看着院中那棵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孤树,沉默不语。
此后的数日,赵云果真如他们所愿,再未踏出院门一步。
他不焦,不躁,亦无半分不安。
每日里,他或是盘膝静坐,调理内息,将自身精气神调整至巅峰。
或是取出那杆龙胆亮银枪,用一方素帕,一遍又一遍,一丝不苟地轻轻擦拭着。
那冰冷的枪身,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与他一同沉静下来,静静等候着。
等候着五日之后,那场注定不会平静的寿宴到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