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与阳光交织的特殊气味,午后的光线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李三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韩璐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的保温桶沉甸甸的,里面是她熬了整整一上午的鸡汤。她的脚步在跨入房门时有过一瞬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眼神不似往日那般清亮,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带着几分游离与沉重。
李三半靠在病床上,自她推门进来的那一刻,目光便牢牢锁在她身上。他身上的枪伤还未痊愈,动作间仍带着明显的僵硬,但见到韩璐,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让他黯淡的脸色都亮了几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那是一种心事重重、神思不属的状态,与她平日里照顾他时那种温柔中带着坚韧的模样截然不同。
“妹妹,你来了!”他的声音因伤势而有些沙哑,却充满了暖意。
韩璐“嗯”了一声,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些机械。她避开他探寻的目光,伸手去整理本就整齐的被角,掩饰着内心的波澜。
李三轻轻拍了拍床沿,声音愈发温和:“过来,坐这儿。”他脸上带着近乎宠溺的微笑,那笑容因为他消瘦的面颊而显得格外深刻,“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些天,辛苦你了,你看你,都瘦了一圈儿了……”
韩璐依言坐下,身体却有些紧绷,不像往常那样自然而然地靠近。李三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动作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带着伤者的微凉,却又饱含着无尽的怜惜。他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语气里满是心疼:“妹妹,你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的?哥看着心疼,你这么些天照顾我,累坏了吧?”
这声“妹妹”,他叫得极其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在过往的岁月里,这称呼是他们之间深厚情谊的见证。然而此刻,这亲昵却像一根针,刺中了韩璐心中最紧绷的那根弦。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抚摸,脸上刻意堆砌出一种不耐烦的神情,语气生硬地说:“三哥,别跟我这么亲密,会有人看到的,多不好?”
这句话如同一声闷雷,在李三耳边炸响。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抚摸着空气的手指微微蜷缩,最终无力地垂下。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妹妹,”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声音里带着受伤的颤抖,“我跟你的感情这么深,跟你温存怎么了,还怕别人看到吗?”他不明白,往昔那些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为何今日会引来她如此激烈的抗拒。这份感情,在他心中是纯洁无瑕、理所应当的,是他在这痛苦煎熬中最大的慰藉。
内心的困惑与一种急于证明什么、挽回什么的冲动,让他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搂住韩璐的肩膀,将她带进自己怀里,用身体的靠近来驱散这突如其来的隔阂。
然而,李三的手臂刚刚搭上她的肩头,韩璐的反应却异常激烈。她几乎是立刻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很大,指甲甚至隔着病号服掐入了他的皮肉,带着不容置疑的抗拒,硬生生将他的手臂拽了下来。
“你别这样!”她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和冷漠,“我不习惯。”
“不习惯?”李三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里的受伤和疑惑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怔怔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那熟悉的眉眼,此刻却笼罩着一层他看不透的冰霜。他心中的委屈和不安迅速膨胀,混合着伤病的虚弱,让他此刻的神情竟带上了一丝孩子气的无助和执拗。
他忽然不顾肩胛处伤口可能崩裂的风险,猛地向前倾身,用一种近乎缠绕的姿态,双臂搂住了韩璐的脖子,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这个动作让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却固执地不肯松开。
“妹妹,”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又怕这依靠随时会消失,“我……我离不开你,别不开心好吗?”他用力地汲取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那是让他安心的味道。“你抱着我,我爱你!我就喜欢,像婴儿一样被你抱着,你亲吻我,我很舒坦,我不能离开你……”他一连串地诉说着,语无伦次,却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将他内心深处最脆弱、最依赖的一面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面前。在他此刻的认知里,韩璐就是他全部的世界,是他对抗伤痛和黑暗的唯一光亮。
韩璐的身体在他抱住的那一刻,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那带着哭腔的、卑微的依赖,像一把把烧红的利刃,狠狠剜着她的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以及他话语里那份不容置疑的真挚。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鼻腔,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不让泪水滑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迅速地扫过病房窗外,以及走廊尽头若隐若现的几道身影。那些是鬼子派来、伪装成医护人员或病人家属、负责监视并试图打入他们内部的特务。他们的目光,如同隐在暗处的毒蛇,冰冷而专注地凝视着病房内发生的一切。
每一个眼神,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神经上。她不能功亏一篑。为了取得那些人的信任,为了更重要的任务,她必须演下去,必须狠下心肠。
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哥,对不起,对不起……为了完成任务,别怪我。你知不知道,你每一句依赖,都像刀子在割我的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胸腔剧烈的疼痛。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李三从自己身上推开。这一推,毫不留情,甚至带着一种嫌恶的意味。
李三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床头,伤口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闷哼出声。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向韩璐,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彻底的茫然。
韩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刻意维持的冰冷和决绝。她甚至抬手,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脖颈,仿佛要擦掉他刚才留下的气息。
“李三同志!”她换了一个极其官方而疏远的称呼,声音冷得像冰,“请你自重!我们之间,只是普通的同志关系,或者,顶多是兄妹之情。你刚才的行为,已经严重越界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这让我很困扰,也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同志关系……兄妹之情……困扰……误会……”李三喃喃地重复着这些冰冷的词汇,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砸碎了他心中所有的温暖和期待。他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片空洞的黑暗。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了,碎裂成齑粉。
韩璐说完,不敢再看他那破碎的眼神,她怕自己多停留一秒,那强装出来的坚硬外壳就会彻底瓦解。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病房。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让她心碎的世界。
走廊里,那几个伪装的特务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其中一人甚至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刚才目睹的这场“决裂”戏码颇为满意。
韩璐脚步踉跄地冲到走廊尽头的转角处,确认四周无人,她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蹲坐在了地上。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衣袖。那份压抑在心底的悲痛、委屈、愧疚和深沉的爱意,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伪装的堤防,将她彻底淹没。
病房内,李三依旧维持着被推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他空洞的双眸。那碗放在床头、尚且温热的鸡汤,散发出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涩。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最后那句冰冷绝情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在凌迟着他残存的意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天地变色,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会变得如此陌生而残忍。
而靠在墙外无声痛哭的韩璐,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着:“哥,你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等我,等任务完成,我一定告诉你一切……对不起,我的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