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傍晚,残阳的余晖透过临时医疗所窗户的破洞,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韩璐端着一个搪瓷盘,里面放着纱布、药瓶和剪刀,脚步轻轻地走进了李三养伤的房间。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国军军装,略显宽大的衣服更衬得她身形纤细,齐耳的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整个人带着一种介于少年英气与少女清秀之间的独特气质。
李三正靠在墙角的草铺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连日的高烧和伤痛让他消瘦了不少,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但当他的目光聚焦在韩璐身上时,那双常常因疼痛而显得浑浊无神的小眼睛,瞬间像是被注入了清泉,变得异常清澈,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光芒。他嘴角吃力地向上扯开,形成一个疲惫却无比真实的微笑,干裂的嘴唇因此渗出了一点血丝。
“妹妹,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他试着想坐直些,却牵动了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韩璐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将盘子放在一旁。她看着李三强忍疼痛还要对她笑的样子,心里一软,也回以一个清浅的微笑,那笑容像微风拂过湖面,短暂却动人:“哥,我在你身边,你的伤是不是会好一半儿?” 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想驱散这屋里沉闷的痛苦。
李三闻言,果真发出了低沉而愉悦的笑声,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臂,用力地、却又不失轻柔地拍了拍韩璐单薄的肩膀,动作间充满了兄长般的亲昵与依赖。“哈哈……好妹妹,你呀,你就是我李三最好的一副药!” 笑过之后,他的神情渐渐沉淀下来,一丝苦涩和自嘲爬上眉梢。他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回忆。
“我李三,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干着他娘的小偷小摸的勾当,上不得台面。很多人说我长得猥琐,像没长开似的,没人愿意疼爱我这种人……我……颠沛一生,像条野狗……”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认命般的苍凉,“本来我这一生就这样了,没福气,没老婆,总想着,一个人,凑合活着吧,活到哪天算哪天……”
韩璐听着他这些自轻自贱的话,看着他此刻毫无防备流露出的脆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一阵酸楚涌上鼻尖。她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他的话感到羞涩,还是出于激动,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坚定:“三哥,你别这么说,后来……后来不是遇到我了吗?”
李三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那清澈的眼神里溢满了难以承载的感动和温柔。“是啊,遇到了你……”他喃喃道,像是确认什么珍宝般,“妹妹,能够有你,这是我李三这辈子,修来的最大的福分。”
韩璐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拿起纱布和药瓶,轻声说:“快,三哥,别说话了,我来给你换药。”
李三顺从地“嗯”了一声,用没受伤的右手配合着牙齿,利落地将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色短褂褪下,坦露出精壮的上身。他的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肌肉线条结实,但此刻,左肩和靠近胸口的位置,那两个狰狞的弹孔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旧的绷带被渗出的组织液和脓血染得黄黄红红,黏连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
韩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旧绷带,然后用镊子夹着沾了温盐水的棉球,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湿润、剥离那粘附在皮肉上的纱布。每一下轻微的触碰,都让李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颤抖。当最后一层纱布被揭开,完全露出那两个深深凹陷、边缘红肿、不断渗出黄白色脓血的伤口时,韩璐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伤口比她想象中还要深,还要糟糕。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水汽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强忍着喉头的哽咽,更加放轻了动作,用新的棉球蘸着消毒药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脓血和污迹。药水刺激着暴露的嫩肉,一阵剧痛猛地窜遍李三全身,他闷哼一声,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瞬间沁出,顺着额角滚落,浑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但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正全心为他处理伤口的韩璐。
韩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混入她正在擦拭的药水中。她一边无声地流着泪,一边更加专注、更加快速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清理、上药、然后拿起干净的新绷带,一圈一圈,仔细而妥帖地为他重新包扎好。
绷带缠好了,打上一个利落的结。李三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水浸透,虚脱地靠在草堆上,急促地喘息着。但他看向韩璐的眼神却充满了无尽的疼惜。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右手,极其轻柔地、带着试探的意味,先是抚了抚韩璐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笨拙却充满爱怜。然后,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拂过韩璐挂满泪痕、白皙细腻的脸颊,用粗糙的指腹为她拭去泪水。
他手掌上常年累积的伤痕和老茧,摩擦着韩璐细腻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而强烈的触感。韩璐只觉得被他抚摸过的地方,像是窜过一阵细微的电流,麻酥酥的,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心头悸动不已。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心疼、依赖和强烈情感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失控。
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李三那只正要放下的、枯树皮般粗糙的大手。李三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下一刻,韩璐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她低下头,将自己柔软温热的唇,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印在了李三那只因为旧伤(肌腱断裂过)而有些变形、布满深浅不一伤痕的手背上。
李三彻底惊呆了,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韩璐。
然而,韩璐仿佛陷入了某种情绪的风暴,完全失控了。她双手紧紧捧着李三的手,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开始更加密集、更加炽热地亲吻起来。从他那断过肌腱、显得格外粗大的拇指指尖,到每一根带着厚茧和细小伤疤的手指,再到手腕处凸起的骨骼……她的吻细碎而虔诚,带着滚烫的温度。这只手,曾经干过“小偷小摸的勾当”,也曾为她撑起过一片天,如今布满了生活的艰辛和命运的刻痕,但在韩璐眼中,它却代表着无法替代的安全与温暖。
李三最初的惊讶慢慢化作了无尽的温柔和一种近乎痴迷的凝视。他微笑着,眼神有些发直,呆呆地看着韩璐忘情地亲吻自己的手,仿佛在看世界上最动人的景象。他任由她做着这一切,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满足感填满。
接着,韩璐的吻开始向上蔓延,落在他结实的小臂上,那里肌肉虬结,皮肤黝黑。然后是她刚刚包扎好的、靠近肩膀的完好皮肤……
李三感受到她唇瓣的灼热和那份几乎要将他燃烧起来的热情,他深吸一口气,用没受伤的手臂配合着,索性将身上还半挂着的衣物完全褪掉,露出更加宽阔、肌肉线条分明的胸膛和臂膀,古铜色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低沉沙哑,带着无限的宠溺和纵容:“妹妹……你……你是不是想……你想……在我身上做什么,三哥都依你……我的好妹妹……” 说着,他伸出有力的臂膀,将蹲在面前的韩璐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揽入怀中。
韩璐被他搂住,脸颊贴在他汗湿而滚烫的颈窝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颈动脉有力的搏动。她像是被这蓬勃的生命力所蛊惑,微微仰起头,有些失控地亲吻起他的脖颈,那里混合着汗水、药味和他本身强烈的男性气息。
李三被她亲得仰起头,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一声满足又压抑的叹息,他喃喃低语,声音充满了爱意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动:“妹妹,我的小姑娘……你真坏……我爱你……”
然而,就在这情意浓烈、几乎要失去控制的时刻,韩璐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一种被窥视的、冰凉的触感瞬间沿着她的脊背爬升,冲散了她满脑子的迷乱。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力推开了李三的怀抱,自己也向后踉跄了一下,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她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和警觉,紧紧盯着李三身后——那扇破旧的窗户方向。
就在刚才意乱情迷的间隙,她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一双窥探的眼睛!那眼神冰冷而专注,绝无善意。
韩璐的心跳如擂鼓,她立刻扑上前,再次紧紧抱住李三,但这一次,她的拥抱充满了警惕和保护意味。她将嘴唇凑近李三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力压抑却仍带着一丝颤抖的气音飞快地说道:
“三哥,别动,有人在监视我们……就在外面窗户那边。”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尽量平稳,“咱们要小心,我看这个人……没安什么好心眼。”
暮色渐沉,临时指挥所里煤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三张神色凝重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李将军一拳轻轻砸在摊开的地图上,指关节敲着标注敌军位置的红圈:“韩璐姑娘,大师兄,我们内部出了蛀虫。”他浓眉紧锁,声音压得极低,“那个刘队长,很可以。我们多方查证,他已被阿南和郭师长收买,专在军队内部搞破坏,恐怕下一步就是要离间军官与士兵、军官与军官之间的感情。此事,我们必须高度警惕。”
韩璐原本正在擦拭手枪的动作骤然停住。她缓缓抬起眼,灯光下那双常常含着笑意的杏眼里此刻锐光闪烁:“李将军,大师哥,我也早察觉此人可疑。”她将枪轻轻放在桌上,走向二人,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已跟三哥提过要小心,但眼下……我想我们要演一出戏,假装内部打得不可开交,让那姓刘的放松警惕。然后——”她右手并掌如刀,猛地向下一劈,“出其不意,对这些鬼子的残兵败将发动进攻!”
“好!”李将军眼中精光一闪,但随即面露难色,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韩璐姑娘,你说到点子上了。但要想在刘队长面前装得像,这出戏……恐怕得委屈一下李三兄弟。”他顿了顿,不忍直视韩璐瞬间苍白的脸,“不能让他事先知道。演戏要演全套,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反应才最真实。”
“不行!”韩璐脱口而出,声音发颤。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将军,我不忍心……我不能这样伤害三哥。”她抬眼望向窗外,仿佛能透过夜幕看见那个正在巡逻的高大身影,“您知道的,三哥在感情上依赖我,他看似刚强,心里却……而我,我也深爱他。我实在……实在狠不下这个心啊。”说到最后,声音已哽咽。
一直沉默的大师兄这时走上前来。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按在韩璐颤抖的肩上,声音沉稳而温和:“小师妹,我懂,我都懂。”他叹了口气,眼底满是怜惜,“你和三儿的感情,我们这些做师兄的看在眼里。可这件事,关系到我们与鬼子情报战的成败啊。若是不能让刘队长相信我们已分崩离析,接下来的偷袭计划必定失败。这不仅是徐州的最后一战,更是能否全歼这股顽敌的关键。”他微微俯身,平视着韩璐泪光闪烁的眼睛,“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就要随薛将军开赴长沙了。小师妹,为了大局,你和三儿……就牺牲这一回。事成之后,我们一起去向他解释,师兄我给你作证。”
韩璐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她猛地偏过头,用袖子狠狠擦去泪水,肩膀因压抑的抽泣而微微发抖。良久,她转过身,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痛苦而坚定的光。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不告诉三哥。”
话音未落,她又猛地抓住大师兄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带着决绝的颤音:“但你们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保三哥周全!”
大师兄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用力点头。李将军也肃然立正,向她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韩璐缓缓松开手,转身走向门口。在推开门踏入夜色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李三常站岗的那个方向,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迅速消失在衣领中。门外,月光如水,照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那个她深爱却不得不暂时伤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