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熟悉的宫道,朱红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以及独属于宫廷的庄重与肃穆气息,将邵庭的记忆彻底拉回了这个他生长于斯的地方。
车轮碾过青石板,最终在静和宫门前缓缓停下。
周璟安先一步下车,随即转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搀扶着邵庭缓缓步下马车。
两人刚踏入静和宫庭院,便见大宫女青禾步履轻快地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
“殿下,周将军,你们可算来了!娘娘一早就在念叨了,这会儿正在后园喂鱼呢,快随奴婢来。”
青禾是静和宫的掌事宫女,看着邵庭长大,待他极为亲厚。邵庭看着青禾熟悉的笑脸,心中暖意融融。
青禾引着二人穿过游廊,来到宫殿后方的精致园林。
只见一池碧水畔,一位身着淡雅宫装气质雍容华贵的女子正凭栏而立,手中捏着鱼食,优雅地撒向池中,引得锦鲤争相簇拥,激起圈圈涟漪。
阳光洒在她依旧美丽的侧颜上,神情恬静而专注。
正是汐贵妃,邵庭这一世的母妃。
看着记忆中温柔疼爱他的母妃,此刻就鲜活地站在眼前,邵庭心头一热,鼻尖泛起难以抑制的酸楚。
重返此世,弥补对母妃的亏欠,陪伴她安度晚年,亦是支撑他选择归来的重要原因。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与周璟安一同上前,恭敬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
汐贵妃闻声转过头来,看到并肩而立的一双璧人,眼中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脸上漾开温柔而欣喜的笑容,连忙放下手中的鱼食,快步上前虚扶了一把:
“庭儿,璟安快起来,自家人何须如此多礼。”
她伸手拉住邵庭的手,又看向一旁身姿挺拔、目光沉稳的周璟安,越看越是满意,笑道:
“可算是把你们盼回来了。青禾,快去将本宫小厨房新做的点心端来,再沏上殿下最爱的云雾茶。”
“是,娘娘。”青禾笑着应声退下。
汐贵妃一手拉着邵庭,一手示意周璟安跟上,眉眼间满是慈爱:
“来,快随母妃进殿说话。这一路可还顺利?在将军府住得可还习惯?璟安,庭儿自幼在宫中娇养,若有任性之处,你多担待些。”
她的话语温柔,带着寻常母亲对子女的关切与絮叨,却让邵庭感到无比心安与温暖。
周璟安微微躬身,语气郑重而诚恳:“娘娘言重了。能陪伴殿下是臣之幸。臣定当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不使殿下受半分委屈。”
汐贵妃闻言,眼中笑意更深,拍了拍邵庭的手背,轻声道:“好,母妃知道你是个稳妥的孩子。看到你们如此,母妃也就放心了。”
三人相携步入殿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温暖的光斑,殿内熏香袅袅,茶点精致,一派温馨和睦。
汐贵妃拉着邵庭在身边坐下,又示意周璟安也坐,目光慈爱地在两人之间流转,温声问道:
“庭儿,璟安,如今你们既已成婚,往后可有何打算?”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与试探:“若是想留在宫中,母妃这边,总归能帮衬你们一二。”
邵庭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看向母妃。
他轻轻握住汐贵妃的手:“母妃,不瞒您说,儿臣原先确是一心想着,待成婚后便尽早向父皇请辞,与璟安离开京城,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过那闲云野鹤、不理俗务的清静日子。”
他感受到母妃握着他的手微微收紧,继续道:
“但如今,儿臣改变主意了。”
他看向周璟安,眼中带着歉意与温柔,随即又转向汐贵妃:
“儿臣想留在宫中。至少在母妃膝下多尽孝些时日,也待周家在朝中地位更为稳固之后,再论其他。”
“平日若得空闲,儿臣与璟安亦可陪伴父皇母妃,往江南别苑小住避暑,共享天伦。”
邵庭停顿片刻,声音更低了些:“更何况,璟安身上旧伤需要京城良医悉心调养,非一年半载可愈。儿臣不能因一己之私,强求他即刻随儿臣远遁山林,劳顿奔波。”
说着,他倾身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汐贵妃,将头靠在她肩头片刻,低语道:“儿臣知道,母妃心里……也是舍不得儿臣走的。”
周璟安坐在一旁,听着邵庭的话,眼中确实掠过一丝惊讶。
他作为伴读从小便知道邵庭对宫廷束缚的厌倦,对宫外自由生活的向往。
那份在外人看来有些“离经叛道”的渴望,他早已了然于心,并且始终默默支持。
他自身虽也牵挂父亲与兄长,但在他心中,邵庭的意愿永远是第一位的,他愿意追随邵庭去任何地方。
此刻听闻邵庭主动提出暂留皇宫,他略一思索,便明白这改变背后,定然有为自己考量的缘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他见邵庭与贵妃相拥,语气温和带着笑意,对汐贵妃道:
“娘娘,殿下心中终究是最记挂您的,凡事总以您为先。”
汐贵妃被邵庭与璟安这一抱一说,心中又是酸软又是欣慰,眼尾微微泛红。
她轻轻拍着邵庭的背,听到周璟安的话,不由破涕为笑,拿起团扇虚点了点周璟安,故意打趣道:
“你呀,少在这里卖乖。瞧你那一脸的笑,明摆着是说庭儿是因着要给你调理身子,才决定暂且留在宫里的,是不是?”
周璟安被说中心事,也不辩解,只是笑意更深,坦然道:“贵妃娘娘明鉴。”
一时间,殿内气氛愈发轻松融洽。就在这时,大宫女青禾快步走入殿内,神色恭敬地禀报道:
“娘娘,殿下,周将军,皇上驾到!”
话音刚落,汐贵妃脸上的笑容淡去,恢复了平日端庄持重的模样,执起团扇,轻轻摇动,并未言语。
只见皇帝邵弘身着常服,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目光扫过殿内众人,脸上带着笑意:
“朕刚下朝便听闻庭儿和璟安过来了,于是来看看。”他的目光在邵庭和周璟安身上停留一瞬,算是打过招呼。
邵庭、周璟安以及殿内宫人立刻起身,恭敬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邵弘随意地摆了摆手,“都平身吧。”
他径直走到汐贵妃面前,十分自然地伸出手,亲自将正要屈膝的汐贵妃扶起,动作间带着亲昵,语气也放缓了些:
“爱妃不必多礼。”
汐贵妃就着他的手站起身,神色平静,微微颔首:“谢陛下。”
邵弘的目光在殿内流转,最终落回汐贵妃身上,试图寻找话题:
“爱妃今日气色甚好,这静和宫的花草经你打理,倒是越发有生气了。”
汐贵妃闻言,只是微微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标准而疏离的浅笑,语气平淡:
“皇上,是宫中一草一木都盛着天子的福气,才长得更加别致,并非 臣妾的功劳。”
她轻轻摇动团扇,目光并未在邵弘身上多做停留,转而望向窗外的庭院,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
邵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失落。
他自然能感受到汐贵妃这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这并非是第一次。
很明显,汐贵妃是故意冷落皇帝的。
邵弘曾许诺带她离开樊笼、永不选秀的誓言早已成空,后宫新人不断,她虽维持着贵妃的体面,却早已将心门紧闭,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邵庭和周璟安作为晚辈,自然也不敢开口。
恰在此时,一名御前侍卫快步走入,在门口恭敬禀报:“陛下,刑部尚书李大人有紧急政务求见,已在御书房等候。”
邵弘像是找到了台阶,立刻收敛了神色,恢复了帝王的威仪,对汐贵妃道:
“罢了,爱妃好生歇着,朕先去处理政务。”
他又看了一眼邵庭和周璟安:“庭儿,璟安,你们多陪陪贵妃。”
“是,儿臣恭送父皇。”邵庭与周璟安躬身行礼。
邵弘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仓促。
直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殿内那层无形的紧绷感才缓缓消散。
邵庭看向母亲,眼中带着关切与不解,轻声问道:“母妃,您与父皇为何如今这般生疏了?”
他记忆中,幼时父母如胶似漆,常有温情时刻,绝非如今这般冷淡。
汐贵妃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掠过眼前恩爱般配的邵庭与周璟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
“曾几何时,母妃与你父皇,也曾有情浓意切之时。”
她的声音飘忽,带着些许回忆的朦胧:“母妃也并非生来便是这般精于算计、冷心冷情之人。”
她的语气渐冷,染上一丝淡淡的嘲讽与苦涩:“无非是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经历的暗杀、构陷、绊子多了,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心便一点点冷了。”
“最后不得不为自己、为庭儿你,磨砺出一身尖刺与铠甲罢了。”
汐贵妃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悲凉:“母妃出身微寒,无母族可依仗。或许正因如此,你父皇便下意识觉得,母妃就该是那温婉顺从、逆来顺受的解语花,合该体谅他的一切事情。”
她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体谅他身不由己不得不坐上这皇位,体谅他不得不迎娶家世显赫的皇后以平衡朝堂势力,体谅他不得不与别的女人生下嫡子稳固国本……”
“体谅到最后,连我的皇儿,都不得不被装作公主,甚至常年不能开口言语,以求一线生机。”
“可即便是这样,我的皇儿还是差点被暗害致死。”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邵庭身上,冰冷渐渐褪去,化为深沉的母爱与释然:
“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庭儿你也寻得良人,平安顺遂。母妃如今别无他求,只愿我的庭儿能一世安康喜乐,便是最好。”
至于爱情?她早已不再奢求。
汐贵妃执起团扇,轻轻摇动,语气柔婉依旧,吐出的字句却冰冷如刃:“母妃如今啊,只把你父皇当作一个消遣的对象罢了。”
“毕竟宫里还有宜嫔、兰贵人她们,总会赶着趟儿去哄他开心,不必母妃费心。”
她笑着看向邵庭,笑容温婉,却带着看透繁华后的寂寥:
“庭儿不必为母妃忧心。母妃早已过了沉溺情爱嗔痴的年岁。如今能时常见到你们,说说话,养养这些花花草草,日子清净自在,母妃心中很满足。”
邵庭看着母亲平静的侧脸,心中酸涩难言。除了周璟安外,汐贵妃给了他最毫无保留的爱。
他无法苛责,更无力改变父皇母妃之间经年累月积下的冰墙。
他最终只是轻轻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儿臣明白了,母妃觉得舒心便好,庭儿始终站在您这边。”
或许,只有当父皇真正想明白母妃疏远的根源,并愿意为之做出切实的改变时,那道冰封的心门,才有融化的可能。
而这一切,只能交由时间,亦或缘分。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并非所有深情都能得到回应,也并非所有辜负都能等来救赎。
帝王之爱,雨露均沾,本就是奢望;而真心一旦冷却,再想焐热,更是难如登天。
世间多少怨偶,不过是在繁华落尽后,守着各自的孤城,度过余下的漫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