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将整个旧圃及其周边山峦都吞没在近乎绝对的黑暗与寂静里。
连平日里最是聒噪的纺织娘,此地也噤若寒蝉,仿佛稍一出声,便会惊动某种沉睡的恐怖。
旧圃西北角外围,一片嶙峋怪石的阴影深处,杨十三郎与戴芙蓉如同两尊石像,纹丝不动。
他们的气息已收敛到极致,心跳声在耳中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两人面对面注视了许久,戴芙蓉忍不住想笑,刚一瘪嘴,就被杨十三郎严厉的眼神阻止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杨十三郎缓缓睁开微闭的双目,瞳孔在黑暗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金芒,他望向对面的戴芙蓉。
戴芙蓉轻轻颔首,示意自己已准备就绪。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腰间储物袋,确认其中几样用以应急的符箓与法宝触手可及。
“距子时正刻,还有一炷香。”
千机君很正式很严肃的声音直接在两人识海中响起,打破了这死寂下的沉默——
“最后确认:阵法节点波动将于子时三刻达到峰顶,持续约十息。而你们的机会,只在中间那转瞬即逝的三息——守卫的神识扫过最远点,即将回缩,新的守卫尚未完全接替的间隙。”
“明白。”
杨十三郎在心中默应,目光再次投向不远处那片看似空无一物,却让他灵觉感到隐隐刺痛的区域——那里,便是旧圃防护大阵的无形边界。
“官人,”
戴芙蓉的声音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进去之后,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务必紧守心神。此地的‘枯朽’之意,恐怕比我们预想的更能侵蚀道心。”
杨十三郎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若有若无的衰败气息,正试图钻入毛孔,引动自身气血与法力的微微滞涩。
他默默运转功法,将这种不适感强行压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每一滴夜露从草叶滑落的声音,每一次微不可闻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远处的旧圃,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垂死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沉寂。
千机君不再出声,显然也在进行最后的推演。
杨十三郎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尖有淡不可见的灵光开始萦绕,那是他调整自身法力,准备施展那“隙中一瞬”秘术的前兆。
他的全部精神,都已凝聚于前方那片虚空,等待着那个决定成败的时刻到来。
子时,将至。
空气凝固,杀机暗藏。
时间,仿佛一根被拉伸到极致的细弦,在死寂中发出无声的嗡鸣。
杨十三郎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全身的肌肉与法力都处于一种极致的绷紧状态,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只待那唯一的指令。
“戌亥之交,方位西北偏三,气机将紊……就是现在!”
千机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如惊雷般在两人识海中炸响!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刹那,杨十三郎动了。
他并指如剑,指尖那点酝酿已久的灵光不再是淡不可见,而是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细如牛毛的金色丝线,无声无息地刺向前方空无一物的虚空。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琉璃将裂未裂时的“啵”的轻响。
金色丝线刺入之处,那无形的阵法屏障骤然显现出一片水波般的涟漪,涟漪中心,一点极小的空洞正在艰难地撑开!
“快!只有三息!”千机君厉声喝道。
就在屏障被触动的瞬间,远处高墙上,两道原本如同磐石般矗立的身影,极其同步地、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那是换防的瞬间,神识交接出现的刹那空白!
“进!”
杨十三郎低喝一声,身形已化作一道模糊的流光,一招飞天神技“月下魅影”毫不犹豫地射向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
戴芙蓉紧随其后,身法飘忽如鬼魅,在杨十三郎进入的下一瞬,便已贴地掠入,同时反手轻拂,一股柔和却精准的法力扫过身后,抹去两人残留的最后一缕气息。
就在戴芙蓉进入的刹那,那小小的缺口边缘发出不堪重负的“滋滋”声,阵法之力疯狂反扑,开始急速弥合!
“合!”千机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最后一丝缝隙,在戴芙蓉衣袂消失的瞬间,彻底闭合。
阵法屏障再次恢复无形,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高墙上,新的守卫已然就位,神识如常扫过,未觉任何异常。
死寂,重新笼罩四野。唯有夜风拂过怪石,发出空洞的呜咽。
旧圃之内,光线骤然暗淡。
杨十三郎与戴芙蓉背靠着一处残破的假山阴影,胸膛微微起伏。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行动,看似简洁,却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心神与精准控制。
成功了。他们已身在旧圃,这被遗忘与诅咒之地。
双脚切实踏上旧圃土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便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与外界的深沉夜色不同,旧圃内部的天空是一种病态的、令人压抑的灰黑色,仿佛被无形的灰烬笼罩,看不到半点星光月辉。
空气沉重得如同黏稠的液体,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不是灵气,而是一种混杂着腐朽泥土、枯败枝叶和某种更深层、难以名状的衰败气息。
杨十三郎下意识地运转功法,却感到经脉像是生锈了一般,法力流转比平日滞涩了数倍不止。
空气中并非完全没有灵气,但这些灵气狂暴而稀薄,如同掺杂了无数细沙的浊流,非但难以汲取,反而有侵蚀经脉的风险。
“此地……果然已是绝灵之域。”
戴芙蓉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她指尖亮起一点微光,试图照亮四周,但那光芒仿佛也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借着这微弱的光,两人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大地是龟裂的灰白色,如同久旱的河床,裂缝深处是化不开的浓黑。
目光所及,尽是扭曲、焦黑的枯木残骸,它们伸展着狰狞的枝桠,指向灰黑色的天空,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控诉。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连风声在这里都显得格外微弱和空洞,仿佛声音也被这片死地吞噬了。
绝对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能压迫人的神经。
“跟紧我,”
杨十三郎低声道,他的灵觉全力张开,如同触角般小心地探知着周围,“此地禁制虽大多残破,但能量乱流依旧存在,不可大意。”
戴芙蓉点头,收敛周身光华,紧跟在杨十三郎身后。
两人如同两道幽影,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中谨慎前行。
脚下不时踩到脆硬的枯枝,发出“咔嚓”的轻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根据之前在外围的观察和对能量流向的模糊感知,他们判断旧圃的核心,也就是那异常波动的源头,应该位于这片区域的中心地带。
两人调整方向,朝着那更深沉的黑暗与压抑缓缓潜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巨大生物的尸骸之上,空气中弥漫的枯朽之意,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渗透护体灵光,侵蚀他们的生机与意志。
这旧圃,本身就是一道可怕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