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轿帘掀开的刹那,陈意晚闻到了熟悉的艾草苦香。满头银丝的云婆拄着蛇头杖缓步而出,颈间挂着的琉璃药瓶在暮色里泛着幽光——那是二十年前陈意晚在神木林赠她的续命丹。
\"老身来讨杯竹叶青。\"云婆的笑纹里嵌着褐色药渣,枯手拂过院门处的辟邪符,\"这阵法比云家祖宅的还精妙,叶姑娘好手艺。\"
陈意晚盯着她鞋尖沾着的朱砂——那是钦天监特供的辟邪砂。济海城破那日,她在如期的靴底见过同样的痕迹。
晚膳摆在竹台上。腌笃鲜的蒸汽模糊了云婆的脸,她絮絮说着济海城的近况:\"新女皇的朝服绣样惊动了南疆绣娘,都说那荼蘼花虽简,却暗合天道轮回......\"
\"嬷嬷漏夜前来,总不会专程夸我的绣工。\"陈意晚夹起片冬笋,竹筷在瓷碗边敲出清响,\"可是宫里那位要您带什么话?\"
云婆的汤匙突然坠入碗中。她颤抖着从袖中掏出个鎏金盒,内里躺着半枚染血的追魂钉:\"上月整理夏侍卫遗物时,老身发现了这个。\"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陈意晚认出了钉尾的雪纹——三年前在望乡台,雪姬射向她的暗器也有同样的标记。那个与她容貌九分相似的女子,此刻正在千里之外的皇城受封贵妃。
\"雪姬是如期的刀。\"云婆的指甲抠进竹桌缝隙,\"夏夜撞破她用蛊虫控制朝臣,才遭了灭口。老身亲眼看见......\"话音未落,林间突然惊起夜枭,三支淬毒袖箭破窗而入!
叶紫衣的义肢撞飞毒箭时,云凌已拔剑护在陈意晚身前。竹影婆娑间,十余个黑衣人踏着竹梢袭来,腰间玉佩刻着栩栩如生的雪莲——正是雪姬的私兵。
\"带她走!\"云婆突然掀翻石桌,药粉随瓷片四溅。陈意晚被推着跌进密道前,最后看见的是老人后背插满毒箭的模样。那个总在药庐唠叨\"君臣佐使\"的老嬷嬷,此刻像株被雷劈焦的老松般钉在竹门上。
密道里的鲛油灯映出满墙血字。云凌举着火折子,声音发颤:\"是夏夜的笔迹......\"那些潦草刻痕记载着惊天内幕:原来三年前云殊暴毙,竟是雪姬用移魂术占了如期的肉身。真正的如期,早被囚在皇陵下的冰棺里。
\"所以他才性情大变......\"陈意晚抚过\"移魂需至亲血脉为引\"的字样,忽然想起小风被掳那夜,雪姬抱着孩子时诡异的笑容。冰棺里的如期、失踪的小风、雪姬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所有线索突然串成可怕的真相。
密道尽头传来婴孩啼哭。陈意晚冲出去时,正撞见雪姬将匕首抵在小风心口。月光照亮她颈间红痕——与陈意晚被火莲灼伤的印记分毫不差。
\"好姐姐,你猜这孩子的血能破几种阵法?\"雪姬的笑声惊飞宿鸟,\"当年云殊用你半条命施移魂术,如今我要用你骨肉的血......\"
\"你敢!\"陈意晚的怒吼震落檐上积雪。吞月之力不受控地爆发,整片竹林瞬间结满冰霜。雪姬突然痛苦地捂住心口,人皮面具在月光下片片剥落,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蛊纹——那是用陈意晚心头血养出的共生蛊!
皇陵地宫寒雾弥漫。陈意晚踏碎冰阶上的往生符,看着棺中沉睡的如期。他眉心的朱砂痣黯淡无光,腕上还系着那年七夕的红线。
\"他每夜都在唤你的名字。\"雪姬的蛊纹在冰棺前疯狂蠕动,\"可惜移魂术的反噬太强,只有至亲骨血才能......\"
\"所以你要小风当药引。\"陈意晚的剑尖刺破雪姬咽喉,\"就像当年用我炼蛊?\"
地宫突然剧烈震颤。冰棺中的如期突然睁眼,瞳孔却是诡异的银白色。雪姬狂笑着捏碎玉珏:\"晚了!移魂已成,现在这具身体里装着云殊、如期和我的三魂七魄!\"
陈意晚在漫天冰屑中抱起小风。孩子胸前的长命锁突然亮起,映出夏夜临终前用血绘的破阵图——原来他早就参透了雪姬的阴谋。当吞月之力注入阵眼时,整座皇陵开始崩塌,万千怨灵从地脉中涌出,撕扯着雪姬畸变的魂魄。
晨光穿透冰层时,陈意晚握着如期渐冷的手。他最后的神情定格在释然的微笑,仿佛还是莲花台初遇时那个温润书生。云凌斩下雪姬头颅时,朝阳正巧照在冰棺残片上,折射出七道虹光笼罩世外小筑——那是夏夜在《齐民要术》夹页里画的护山大阵。
一百七十、新桃旧符岁月长
三年后的惊蛰,苍梧山飘着细雨。陈意晚在桃林里埋下最后一坛\"醉春风\",忽然听见云凌在草庐前喊:\"阿源又往炼丹炉里塞红薯了!\"
叶紫衣的义肢挂着新编的蝈蝈笼,正追着满脸锅灰的男孩满院跑。篱笆外的官道上,新女皇的仪仗低调经过,阿燕隔着纱帘朝山间挥手,凤袍上的荼蘼花在雨中泛着银光。
陈意晚望向皇陵方向。当年崩塌的地宫处长满野桃树,风过时落英如雪,恍惚还是某人白衣执伞的模样。她仰头饮尽竹筒里最后一口酒,将始终未送出的同心结抛向溪涧。
春水载着红绸流向远方时,山脚下传来货郎的叫卖声。新的故事正在炊烟里生长,而往事终会如这满山桃瓣,零落成泥,再孕新芳。
陈意晚是在神木林的松香里闻到血腥味的。梦里她又回到染花巷的黄昏,夏夜倚着褪色的朱漆门框抛接桃脯,身后药幡被风卷成招魂的白绫。
\"晚丫头,尝尝新渍的...\"夏夜转身时,喉间突然迸出簇血花。陈意晚眼睁睁看着那颗桃脯滚进血泊,在青石板上拖出黏腻的糖丝。神木林的松针不知何时变成了追魂钉,钉尖泛着的青芒与雪姬发簪上的毒光如出一辙。
场景忽地扭曲成恶狗岭的焦土。夏夜仍穿着那件靛蓝短打,心口却插着三把形制不同的剑——\"宝宝\"的吞口琉璃珠碎了一半,\"贝贝\"的剑穗缠着他指节,\"上火\"的赤蟒纹正顺着血脉游走。陈意晚想喊,却发现喉间塞满潮湿的苔藓,腐臭味直冲脑髓。
乌鸦的喙突然啄开夏夜的眼睑。陈意晚看见他瞳孔里映着两个自己:一个在莲花台煮茶,一个在皇陵冰棺前落泪。血从夏夜七窍涌出,凝成\"快逃\"二字,又被乌鸦翅膀拍散成滚烫的雨点。
\"不是真的...\"陈意晚踉跄后退,踩碎的枯骨发出孩童嬉笑。恶狗岭的焦土突然翻涌如浪,托着夏夜的尸身逼近。她摸到腰间\"轮回\"匕首,却发现刃身刻满密密麻麻的\"悔\"字——每个字都在渗血。
窒息感掐醒陈意晚时,月光正透过窗棂割裂床帐。她攥着被冷汗浸透的寝衣大口喘息,指尖残留的幻觉触感仍在灼烧——那是夏夜最后攥着的桃脯,沾着糖霜与血沫,像块正在腐烂的蜜蜡。
竹帘外传来夜枭啼叫,与梦中乌鸦的哀鸣重叠。陈意晚颤抖着点燃床头的鲛油灯,火光将墙上的《齐民要术》拓影投成牢笼。书页间的干桃花簌簌掉落,恍惚又是夏夜扬着晒红的笑脸:\"等这批桃脯腌好,咱们去江南...\"
窗台突然响起叩击声。陈意晚惊惶回头,只见夜风卷着片焦黑槐叶飘进来,叶脉纹路拼成个歪扭的\"安\"字——恰似那年夏夜教她认字时,在沙地上划的童体字。
月光忽然被乌云吞没。陈意晚蜷在床角数更漏,直到第七声梆子敲散残梦。檐下晾晒的荼蘼香囊渗出暗红汁液,像极了梦中那颗融化在血里的桃脯。
陈姐姐亲启:
见信如面。当年要不是姐姐在恶狗岭捡回我这野丫头,教我认字绣花,我早就烂在泥沟里了。这些恩情,阿燕一辈子记在心里。
如今阴差阳错当上女皇,心里慌得很。登基大典的凤袍上,想绣朵荼蘼花——当年咱俩躲在染坊里,你说这花开在末路,反倒最鲜活。您绣的花是天下第一好看,求姐姐帮我撑撑场面。
知道您爱清净,我把世外小筑那片山头的地契捎来了。竹林清泉都在,往后那片天地永久属于您。随信带了几匣子金丝银线,都是从国库翻出来的好料子。
开春后山桃花要开了,姐姐若得空,带着小风来宫里坐坐。新酿的梅子酒给您留着,咱像从前那样烤红薯说闲话。
三月廿七
阿燕 字
(山里风大,记得给小风裹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