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简做了些准备,出了玉兰院。
三年来,他出玉兰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开始是因为没有钱,出去也不知道做什么。
后面是觉得没意思,现在他毁了容貌,以前相熟的同僚都不认识他,又也说不出话来。
想到这里,宋明简一阵黯淡。
在玉兰院的屋子没有租出去的时候,他是想过找从前要好的友人接济一二的。
他寻到门上去,却被对方的门房打了出来,他便在门口等,见到了那位友人之后,把准备好的纸拿出来给他看。
上面写着:我是宋明简。
他们曾经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对方还曾夸张他一手字写得极好,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在下面还写了两行诗,这两行诗,是有一次他们喝酒,偶然间所作,外人都不知道。
他觉得有这两样东西,对方一定能认出他。
不求对方能帮他能恢复身份,只求对方手指缝漏个几十两银子给他便好。
从前他们有时候喝一顿酒,都少不了百两,而且从前他还请过他很多次,加起来不下千两银子。
他现在只想要问对方接济一顿酒钱,对方一定不会拒绝。
宋明简想得很好,只是在他真的见到自己的友人之后,想尽办法让他看到了自己写的字和诗,友人却直接让下人将他打发走了。
他想上去追,对方却当他是乞丐。随便给了他一把铜钱,便大步而去。
他看着对方离开的身影,呆呆的站在原地,刚刚对方明明看到了自己的字,也看到了诗,还打量了他好几眼,他觉得他是认出来他了的,但是他为什么不相信。
就在这时候,有小厮过来,恶狠狠的对他道:
“哪里来的乞丐,离我家老爷远些,若下次再见着,定然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免得你冲撞了我家老爷。”
宋明简看着从前对自己点头哈腰的小厮,这会子恶狠狠的对自己放狠话,瞬间感觉无地自容。
仿佛从前的生活恍若隔世一般。
他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铜板。
一个铜板可以买两个馒头。
他终是蹲下身子,一个一个的将铜板捡了起来。然后踉跄着步子,往回走去。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的时候,巷子口出来一个人影。
见着他离去,对身后的小厮吩咐:
“下次再见着他来,直接打出去,只别闹出人命就是。”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被这么个人缠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厮连忙应是。
从那之后,宋明简都没再出过门。
手中攥着那一把铜板,来回的盘着,神情有些浑浑噩噩。
三日之后,他把那几个铜板给了姚韵儿,之后再没有去寻过任何人。
今天天气不错。
宋明简从侧门出来,抬头望了望外面的日头。
第一次觉得玉兰院像是被隔绝的另外一个世界。
他寻着记忆,准备往济生堂而去。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济生堂是京城最好的医馆,但是……
他摸了摸怀中的五两银子,调转了方向。
他记得,另外一边,城西桥头的巷子口,有一家医馆。
从前听下人说过,那里都是穷苦百姓去看病,收费实惠。
他一瘸一拐的往医馆的方向走去。
因为腿脚不便利,他生生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医馆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宋明简皱眉,怔了好一会儿没动,在看到不远处又有人来,这才赶忙加入了队伍。
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一个的进去,看着有人急急忙忙的出来。抬头看到门上悬壶济世的额匾,眼含希冀。
五两银子,几乎是普通老百姓一年的嚼用。应该能治好他的腿疾和咳疾吧,哪怕治不好,一定也能缓和许多。
怀着期待和忐忑的心情,终于排队轮到了他。
宋明简把早早准备好的纸拿了出来,上面写着自己的所有症状,包括嗓子失声都写了出来。
那大夫专为穷苦人家看病,鲜少见到这么好的宣纸,而且这宣纸上的字写的还不赖,特意好生的打量了宋明简一眼。
宋明简被毁了容,脸色看起来有些可怖,再加上这几年的劳作,整个人看起来满是风霜,没有半点从前贵人的模样。
大夫虽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话。
他一一给宋明简看过身上的症状,开口道:
“腿疾是没有办法的,因为过去了那么久,又耽搁了那么久,除非有好药养着,要不然作用不大。咳疾可以用针,再抓几副药,回家吃吃看。但是也因为拖了太久,不一定能好。倒是嗓子失声,可以恢复五六成。
“不过恢复也只是能说话,而不能回到自己原来的声音。”
原本听到前面那一句,可以恢复说话,宋明简还激动不已,如果自己能说话,凭着这一手字,一定能让族人认回他。
但是,大夫后头那句话却直接打破了他的希望。
只能出声,却不能回到原本的声音……
后头有人催促,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想询问总共需要多少银子,大夫看不懂他的比划,宋明简索性直接掏出了一两银子。大夫试探着询问:“可是想知道总共需要多少银子?”
宋明简点点头,大夫看了他一眼。
“腿伤的话,只能行针,具体效果得看情况,如果想治,是需要长期来的。花费起码五十两银子起。
“咳疾行针用药,也要长期,且不能根治,只是说让你可以舒服一些。花费的话,只算药,一个月的药大概一两银子,下针另算,一个月也是一两银子,行针四次。
“开口说话这个事情,也是一样,今日可以先试一次,看看身体的反应,若有效果,下一回再来,若无效果,后面便也不必做了。”
宋明简略想了想,决定试一试。
他不想再当哑巴了,因为不能说话这个事情,他连门都不敢出,因为别人看不懂他的表达。
若能说话,可以正常交流,他便还能当一个正常的人活着。
有那么一瞬,宋明简觉得,声音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似乎也挺好的。
他可以安安心心做另外一个人,不被人发现,他就这么活成另外一个人,就当从前的宋明简已经死了。
宋明简交了钱,拿了药,除了第一副在药堂喝,其他的都拿回去煎,他还特地买了个药罐。
便等着准备行针。
大夫问他腿疼的针要不要也行一次,虽然说不能根治,但会好受一些。
宋明简想了想,询问了价格同意了。
行完针之后,他喝了药,喝完药之后,大夫才拔了针。
拔完针,宋明简立马便觉得好受许多。
大夫让他练习发声,他居然能说出几个音节来。
宋明简大喜过望,连忙说了几句谢谢,虽然声音有些暗哑,但好歹是能说得出话了。
剩下的几次,他原本想着下次来了再交钱,但是又怕回去姚韵儿发现,不会给他。
索性一次都给了,他下次只要直接来就可以。
他只留了几百文准备中午去吃一顿好的,其它的银子都给了药堂,顺便药也放在了这里一起熬。
他不会,又怕姚韵儿动手脚,放在这里最合适。
出了医馆,宋明简往街上去。
那么久了,他都没尝过肉腥味,今日那么大的喜事,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宋明简心情极好。
他银子不多,不敢去大酒楼,去了那些小铺子,要了一碟肉,一只烤鸡,还上了一壶酒。
他磕磕巴巴的把话说完,眼中的欣喜溢于言表。
店家看他的模样,怕他付不起账,先要他付钱,宋明简虽然不高兴,但还是照做了。
等肉上来的时候,他两眼冒金光,吃到第一口时,几乎要落泪。
他从来没觉得肉居然这么好吃,烤鸡居然这么香,想着这些日子吃的苦头,他恨不能把烤鸡一股脑都塞进肚子里。
他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几乎毫无形象可言。
店家见状,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哪个穷苦人家发了一笔冤财,怕是小偷强盗一类的人。
不过只要给了他钱,他也不会去多管闲事。
宋明简吃饱喝足,几乎一点没剩,在廊下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见时间还早,剩下一点钱,又去茶楼要了一壶茶,听了个曲子,日头偏西时,才往玉兰院去。
等回去的时候,宋明简身上只剩了十几个铜板。
一路上他都在想,不知道姚韵儿什么时候攒够下一个五两。
他也好出去回味一下从前的生活。
从前日日如此,他不觉得有什么好,现在失去了,偶然间得到一次,便几乎像上瘾一样,时时念着下一次。
不过似乎也不用等到攒够五两,有一两他也能出去打打牙祭了。
想到这里,宋明简心里别提多美了。
他想着,等会回去,姚韵儿若知道他可以说话,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宋明简忽然又想到什么,脸色有些不好。
姚韵儿不会因为这几两银子,便跟他闹起来吧?
从前自己给了她那么多,都没说什么,眼下只用了她五两银子,她若有什么意见,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从前他可半分都没有亏待她。
宋明简原本还有些忐忑,但一想到这里,立马又理直气壮起来。
到了玉兰院,他推开院门,感觉到今日的玉兰院格外安静。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自从宋锦程离开之后,玉兰院便风平浪静。这时候也不该有什么事情才对。
他理了理衣襟,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确认自己身上没有烤鸡的气味,这才进了院子。
这个时候,姚韵儿应该买了米面回来,坐在廊下绣鞋面。
进了内院,宋明简一眼便看到了姚韵儿。
只是今日的姚韵儿,没有再绣鞋面。
而是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前方。
整个人眼神涣散。
他微微皱了眉头,看起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上前,下意识的便想要比划,但是下一瞬,他站定,清了清嗓子。
对姚韵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声音,姚韵儿抬起头来,看到宋明简的时候,眼中恨意滔天。
他会说话了。
他身上有药味。
有烤鸡的气味。
有女子的脂粉味……
衣袖上,沾着油污。
姚韵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让宋明简感觉到毛骨悚然。
突然,笑声停止,姚韵儿目光狠狠的盯着他。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宋明简现在几乎已经要被碎尸万段。
“你……你怎么了?”宋明简又问了一句。
“啊……”
姚韵儿突然对着宋明简声嘶力竭的大喊了一声,把宋明简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差点没把他的魂给吓没了。
“你喊什么?”他语气带着指责。
姚韵儿根本没理他,坐在地上,喊完之后毫无形象的痛哭起来。
那哭声,悲伤又绝望。
姚韵儿本就一头白发,满脸沧桑,脸色蜡黄,此时脸上的褶皱都凑到了一起,宋明简想到今日茶馆里添茶的丫鬟,只觉得姚韵儿看着又老又丑。
他皱着眉头,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
他往四周瞟了一眼,这才看到姚韵儿藏钱的地方,全部被挖开,里面空空如也。那里他今儿拿了钱之后明明都盖好了。
瞬间明白过来,姚韵儿怎么了。
他脸上露出些心虚的神色。
“钱确实是我拿了,不过我从前给了你那么多银子,我都没说什么,现在用你一点。也是理所应当,我从前给你的可不止这五两。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遭此横祸,这都是你欠我的,若不是你,我还是好好的宋府侯爷,凭什么这个钱我不该花。
“曾经是你说,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怎么?哄我的时候说的这么好听,现在不认账了……”
宋明简恢复说话没多久,说的并不利索,但是,也完全让姚韵儿听清楚了。
“这都是你欠我的,就该你还。”
宋明简好不容易恢复说话的能力,一股脑把这些日子的不满,都发泄在了姚韵儿身上。
姚韵儿止了哭声,忍无可忍,抄起手边的菜刀,直接砍进了宋明简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