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简被噩梦吓醒。
窗外已经天亮了。
他坐起来,望着四处光秃秃的墙壁,还有身边不知死活的姚韵儿,脑子里一阵发懵,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这里,依旧是玉兰院,但是和从前的玉兰院,没有半点关系。
从宋锦程毁了宋锦绣的嫁妆,被送去官府蹲牢狱之后,这玉兰院就只剩下了他和姚韵儿两个人。
而为免姚韵儿逃跑离开,他划花了姚韵儿的脸,打瘸了姚韵儿的腿。
他们变卖了所有玉兰院能变卖的东西,还把最外面的两间屋子租了出去,又在院子里开垦了一片菜地,这才勉强度日。
到如今,已经过去三年多了。
这三年来,他们每日吃糠咽菜,虽然活了下来,但是吃不饱穿不暖。从前顿顿都有的鸡鸭鱼肉,他已经三年没有看到过了。
姚韵儿原本会一些绣活,虽然做得不算太好,但是也能卖钱。
只是外头的铺子一听说是宋家大夫人绣的都不收,她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拿去街上便宜卖,比别人的便宜十文,虽然苦,但也能赚上一些。
如今三年过去,终于也攒下了五两银子。
这件事,宋明简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姚韵儿把钱藏在哪里,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去动。
他知道,这个钱是姚韵儿攒着,等着宋锦程出狱用的。
真好笑,从前他一盏茶都不止五两银子,现在倒好,五两银子,攒了三年。
三年来,他也学会了种菜,但干活也不多。
因为腿脚不便利,一刮风下雨便隐隐作痛,又没有钱去拿药,只能生生熬着,便不敢多做。
一开始站都站不起来,后来还能站起来已经万幸。虽然觉得很痛苦,但熬着熬着熬习惯了,似乎也还能忍受得住。
只是夜里总咳嗽,让他感觉到不舒服,从前无论如何还能睡个好觉,现在睡个好觉都是奢侈。
常常刚眯着一会儿,便自己被自己咳醒。
因为他咳嗽,姚韵儿一开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后来习惯了,他咳得再厉害,姚韵儿都没有半分动静。
他不知道姚韵儿睡着没有,但是这三年来,她已经满头白发。
因为绣东西,眼睛也不好了,以前一天绣一双鞋面,现在要上三天才能绣好一双鞋面。
整个人苍老起来,看着跟五十多岁的老妪也没什么分别,跟三年前贵夫人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他每日跟姚韵儿在一起,却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从前的姚韵儿是什么模样。
现在,是春日。
春日雨水多,今儿早上起来还有些阳光,到中午阴下来,从傍晚便开始下雨。
宋明简的腿疼得厉害,坐在廊下,不停的敲着自己的腿,但是半点都没有缓解。
他只能强迫自己起来,走上几步,只是越走越疼。
他感觉到,自从去年入冬以后,他的身子似乎变差了许多。
好不容易挨过一个冬天,现在春天雨水季节,似乎更难受了。
若夜里下起大雨,他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咳嗽声一声一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宋明简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非得一命归西不可。
若放在从前,他哪里受得了这种罪?
但这三年的生活下来,有时候他竟觉得现在这样清静的生活也不错。
他也终于明白老祖宗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究竟是什么意思。
能活的话,他还是想活的。
除了身体不舒服,除了想吃的东西吃不到,想喝的茶喝不到,想喝的酒喝不到,冬日缺少炭火,有时候实在冷得发慌,冷的骨头都在打颤……
除开这些,他觉得现在的日子也能过,他还是想活。
因为他们没有灯,天一黑,他便有些觉得黑夜格外漫长。
而自从宋锦程入狱之后,姚韵儿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有时候晚上实在闲得慌,他想要跟姚韵儿说话,抓着她的手在她手上写字,喉咙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但姚韵儿就像没听到,也毫无知觉,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拉着姚韵儿的手,疯狂的反复的写着几个字。
但是,姚韵儿就像哑巴了一样,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那一日,他对姚韵儿动了手。
拳打脚踢,看到姚韵儿连吐了几口血才停下来,他听到她的哭声,却依旧没有说话。
他心中憋屈,却没有任何办法,如此生生忍受。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却真的这么过了三年。
三年听起来很长,但又似乎,一转眼就过去了。
宋明简不住的捶腿,真的好痛,太痛太痛了。
眼看着天色暗下来,但这雨却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
姚韵儿把厨房收拾好,准备进屋,宋明简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腿,有些疑惑:难道她的脚不痛吗?
但是姚韵儿没有回答他。
连看过来的表情都是淡淡的,他甚至不知道姚韵儿有没有因为这件事记恨他。
姚韵儿撑着一把破伞,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在经过他的时候,没有半分停留,径直往屋中去。
他知道,按照往常,这个时候姚韵儿差不多要去睡觉了。
可是今儿,他不想睡,他想找个人说一说他做的那个梦。
之前姚韵儿跟他说起过好几回,觉得云非晚有些不对劲。后来才知道,云非晚确实早就知道了他们的秘密。
后来的一切,不过是跟他们演戏。
那时候他没有放在心上,觉得姚韵儿想的太多,对此,姚韵儿颇有些怨言。
若早防备着,绝对不会到如此境地。
姚韵儿觉得,他们如此,都是他没有上心的结果。
现在他想告诉她,哪怕云非晚死了,他们的下场也是一样的,而且比起现在更差。
现在,起码姚韵儿和宋锦程都还活着。
现在的他,也没有被人虐待。
他们还能自力更生,除了缺些银子,一切都还挺好。
他原本很恨姚韵儿,但现在经过了这三年。他似乎放下了许多。
他是愿意跟姚韵儿好好过些安生日子的。
他伸手拉住了姚韵儿。
姚韵儿定住身,回过头来看向他,眼神不解。
她真的老了好多,眼角的皱纹,脸上的斑点,皮肤蜡黄,眉宇拧着,衬得一脸丑态。
她似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哪怕是现在,她也只是眼神询问,都没有开口出声。
他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画的写下:我有话跟你说。
姚韵儿站着不动,没有问他是什么话,也没有问他要说什么,就这么看着他。
这一刻宋明简觉得她无趣极了,他当初怎么会看上个这么个东西,又因为这么个东西毁了自己的一切。
他一下子就丧失了要跟她说这些事情的想法,松开了她的手。
而他松开手之后,姚韵儿也没有多问,抽回手便走了。
宋明简生出些愤怒的情绪,满脸不悦,他想追上去,拉住姚韵儿说清楚,但是一想到自己说不出话,腿脚又不便利还痛着,当即又歇了心思。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还刮了大风,春风料峭,他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的拢了拢身上的衣襟,手撑在凳子上站了起来,腿骨处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想让姚韵儿等一等,但是一抬头姚韵儿已经进了屋子。
他长叹一气,迈着步子往屋里去,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风格外强劲的缘故,他每走一步都好像走在了针尖上。
回了屋子,姚韵儿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她闭着眼睛。
宋明简也脱衣躺了下来。
外面风声阵阵,他都能听到呼啸的声音。
屋子里暖和多了,但是他睡不着。
他侧过身体看了看姚韵儿,用手肘蹭了蹭她。
姚韵儿没有动静,他又碰了碰。
姚韵儿依旧没有动静,他的力气再大了一些,手肘几乎都要把姚韵儿顶出去,姚韵儿终于有了反应,侧过了身来。
宋明简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我有话同你说。
姚韵儿看着他,依旧没有应声。
宋明简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的写。
他努力回想着梦中的情节,想要仔细完善的跟姚韵儿讲清楚这些事。
没有注意到,姚韵儿在他写着写着便睡着了。
等他写完,发现的时候,姚韵儿已经进入了梦乡。
宋明简气急,抬起手狠狠的扇了姚韵儿一个耳光。
姚韵儿被一阵剧痛打醒。
黑暗中,她死死的盯着宋明简。
外头下起了大雨。
屋子里一片黑暗,宋明简都能感觉得到她满怀着恨意的目光。
他气急,想要质问她为什么不听他把话说完。
他平时很少找她说什么,三年来,难得有话要跟她讲,她居然都不听自己要说什么。
她还敢恨他,他都没恨她呢。
宋明简一肚子气,好想质问她。
可是他现在说不出话来,愈发气急败坏。
姚韵儿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抚上被打的这一边脸。
室内黑暗,但是宋明简还是能感觉得到看向自己厌恶痛恨的目光。
她的呼吸是紊乱的,宋明简能感觉得出来她的愤怒,但是她依旧一句话也没有说。
屋子里安静极了,两人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发出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姚韵儿又躺了下去。
她侧过身,背对着宋明简,这一刻,宋明简觉得好没意思,一切都好没意思,他觉得胸口发堵,想要长长的呼吸一声,但不知道是因为太急还是怎么回事,呛了一口气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异常清晰,但姚韵儿始终侧躺着一动不动,没有出声也没有起床。
宋明简恨极了,想要对姚韵儿动手,但是他实在太难受了,胸口发闷呼吸不顺,咳的也十分难受,有一瞬间他几乎感觉自己就要窒息。
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让他感觉到害怕。
他起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好受一些,但似乎是刺激到了,一阵凉意过后,他又剧烈的咳起来。
躺到床上的时候,宋明简心中想着明日等姚韵儿出去买米的工夫,他要拿了那些钱,去抓些药吃。
无论如何什么都没有他的命重要,等宋锦程出来,他有手有脚,什么都可以做,也不缺他这一点。
到时候,她倒要看看,姚韵儿还会不会说话。
宋明简打定了主意,就这么在想睡觉又被咳醒,稍微的眯一会儿,又被咳醒的状态中度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雨已经停了。
虽然出了太阳,但是今日刮的北风,有些冷。
腿更疼了。
这件事,不想还好,一旦起了念头,就想着尽快去,不能拖。
姚韵儿比他先起床,正在厨房里熬菜粥。
宋明简起身后,出去刨了一块地,春天了,可以种很多东西。
原本种花花草草的地里,现在全部都给来种菜了。
若是收成好,除了自己吃,还能拿出去卖。
姚韵儿每次出门卖菜,都要给自己拾掇一番。把自己变成脏兮兮的老婆子,就怕被人认出来,一旦被人认出来,她什么都卖不出去。
有一次在外头,她被吴桃认出来,整条街上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还有人向她扔臭鸡蛋烂菜叶,她带过去的菜也被人踩烂,她篮子都来不及提,赶紧跑了回来。
在宋锦程入狱之后,吴桃便跑了,姚韵儿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之后吴桃来了两次来要钱,他们什么都没有。
吴家不解气,索性自己找东西,他们两个老弱病残,根本阻止不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吴家人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
最后什么都没有找到,便把家里仅有的几个柜子和椅子搬走了。
若不是当时宋明简趴在床上死都不动,这床也保不住。
这三年来,他们没有置办任何新的东西,屋子有些空荡荡的。
宋明简在窗口看到姚韵儿离开,悄悄来到姚韵儿藏银子的地方。
挖了又挖,挖了五个坑,每个坑一两银子,一起五两银子。
拿着银子,他瘸着腿出了门。
这些银子,除了看病,他还能吃一只烤鸡。
想到这里,宋明简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