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谢惊鸿站在窗前,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天刚蒙蒙亮,洛城的街道上还没有行人,只有几个早起的商贩在雨中匆匆走过。
床上的唐柔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脸色比昨晚好多了,但嘴唇仍有些苍白。
她坐起身,看了看窗边的谢惊鸿。
“你没睡?”
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谢惊鸿摇头:“睡过了。”
唐柔知道他在说谎,但没拆穿。
她起身整理衣衫,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铜镜,检查锁骨下的伤口。
针孔周围的青色已经褪去,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我们什么时候去老君庙?”谢惊鸿问。
唐柔收起铜镜:“现在。趁雨还没停,街上人少。”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谢惊鸿将刀别在腰间最顺手的位置。
下楼时,客栈老板正在柜台后算账,看到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雨中的洛城显得格外安静。
唐柔撑着一把油纸伞,谢惊鸿走在她身边,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老君庙在城西的一座小山上,要穿过大半个洛城。
两人沿着僻静的小巷前行,避开主要街道。
谢惊鸿的右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三寸之外。
“你紧张什么?”唐柔问。
谢惊鸿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的藏身之处。
直觉告诉他,有人跟踪他们。
转过一个街角,唐柔突然拉住谢惊鸿的袖子,闪进一家早点铺子。
铺子里热气腾腾,几个早起的工人正在吃包子喝豆浆。
“怎么了?”谢惊鸿低声问。
唐柔假装在看墙上的菜单,嘴唇几乎不动:“青衣楼的人,对面茶楼二楼窗口。”
谢惊鸿借着拿筷子的动作,瞥了一眼对面。
茶楼二楼的窗口,一个灰色人影一闪而过。
“不止一个。”谢惊鸿说,“后面巷子里还有两个。”
唐柔要了两碗豆浆和几个包子,两人坐在靠里的位置慢慢吃着。
谢惊鸿注意到唐柔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小口小口的,像个大家闺秀,完全看不出是用毒高手。
“青衣楼为什么跟踪我们?”谢惊鸿问。
唐柔吹了吹热豆浆:“可能是冲着‘千机引’来的,也可能是有人花钱买我们的命。”
“谁?”
“很多可能。”唐柔咬了一口包子,“唐门三长老,金陵王家,或者......”
“或者什么?”
唐柔放下筷子:“或者是你以前得罪过的人。你的刀下亡魂可不少。”
谢惊鸿不置可否。
江湖恩怨,本就是你杀我我杀你,谁手上没几条人命?
雨小了些,两人离开早点铺子,继续向城西走去。
谢惊鸿能感觉到跟踪者依然在,但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
“他们在等什么?”谢惊鸿低声问。
唐柔的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等我们出城。城里动手太显眼。”
老君庙坐落在城西的一座小山上,红墙绿瓦,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幽。
山门前有两棵古老的柏树,像两个沉默的守卫。
庙里很安静,似乎没有香客。
“跟我来。”唐柔收起伞,带着谢惊鸿绕到庙后。
那里有一个小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
唐柔取出从客栈带来的铜钥匙,轻轻一拧,锁就开了。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石阶,昏暗潮湿,散发着霉味。
谢惊鸿拦住要下去的唐柔:“我先走。”
石阶很窄,只容一人通过。
谢惊鸿走在前面,刀已出鞘,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石阶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地下室,墙上挂着几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
地下室中央有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个铁匣子,约一尺见方,表面刻着复杂的纹路。
唐柔走到石桌前,从怀中取出“千机引”,小心地将其嵌入铁匣顶部的凹槽中。
严丝合缝。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她轻声说,“只有‘千机引’能打开。”
随着“千机引”的转动,铁匣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某种精密的机关在运作。
突然,匣盖弹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几张发黄的纸和一块半月形的玉佩。
唐柔取出玉佩,在灯光下仔细查看。
玉佩通体洁白,只有边缘处有一抹淡淡的红色,像是被血浸染过。
她突然转向谢惊鸿。
“脱衣服。”她说。
谢惊鸿皱眉:“什么?”
“上衣。我要看你的左肩。”唐柔的语气不容拒绝。
谢惊鸿迟疑了一下,还是解开了衣襟,露出左肩。
那里有一个淡淡的月牙形胎记,颜色很浅,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唐柔将玉佩举到胎记旁边,对比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果然如此。”她将玉佩递给谢惊鸿,“看这图案。”
谢惊鸿接过玉佩,只见上面雕刻着精细的纹路,正中央是一个月牙形的图案,与他肩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唐柔展开铁匣中的纸张,那是几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二十年前,金陵王家发生了一场惨案。”她轻声念道,“家主王天风及其夫人遇害,唯一的儿子下落不明。当时传言孩子已经死了,但实际上......”
谢惊鸿接上她的话:“实际上孩子被人救走了。”
唐柔点头:“我父亲是王天风的结拜兄弟。惨案发生后,他冒险救出了你,将你交给一位隐居的刀客抚养。”
谢惊鸿握紧了玉佩。
师父从未提起过他的身世,只说他是个孤儿。
现在想来,师父临终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有了答案。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他问。
唐柔收起羊皮纸:“因为我需要确认。‘千机引’和王家的血玉麒麟是一对钥匙,可以开启王家地下秘库。那里不仅有王家的财富,还有......”
“还有什么?”
“天机册。”唐柔的声音变得更低,“一本记载了江湖各派隐秘的册子,包括唐门三长老毒害我父亲的证据。”
谢惊鸿明白了:“所以你需要我,不仅因为我的刀,还因为我的身份。”
唐柔没有否认:“血玉麒麟和‘千机引’必须由王家血脉和唐门正统同时使用才能开启秘库。你是王天风的儿子,我是唐天绝的女儿,我们是唯一能打开秘库的人。”
谢惊鸿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石桌才没有倒下。
右臂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无数细针在扎。
他低头看去,右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毒性发作了。”唐柔皱眉,“比预计的早。”
谢惊鸿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直:“还有几天?”
“四天。”唐柔从铁匣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缓解症状的药,不能解毒,但能让你好受些。”
谢惊鸿接过瓷瓶,一口喝干里面的液体。
味道苦涩无比,像吞了一口熔化的铁。
但很快,刺痛感减轻了,颤抖也停止了。
“谢谢。”他说,这是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对唐柔说这个词。
唐柔似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别误会,我只是需要你活着到金陵。”
谢惊鸿穿好衣服,将玉佩收入怀中:“现在怎么办?”
“带上这个。”唐柔将铁匣中的羊皮纸卷好递给他,“我们得尽快离开洛城。青衣楼的人不会一直等下去。”
两人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地下室,谢惊鸿突然按住唐柔的肩膀,示意她安静。
他的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上方传来的轻微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有人来了。”他低声说,“不是青衣楼的人。”
唐柔也听到了:“脚步很轻,是高手。”
谢惊鸿熄灭油灯,地下室顿时陷入黑暗。
他拉着唐柔躲到石桌后面,屏住呼吸。
上方的脚步声停在了小门外。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但来人似乎没有正确的钥匙,因为锁没有被打开。
“破门。”一个沙哑的男声命令道。
一声闷响,门被撞开了。
光线从楼梯口照进来,映出几个高大的人影。
“搜。”还是那个沙哑的声音,“三长老要的东西一定在这里。”
唐柔的身体僵了一下。
谢惊鸿知道,来的是唐门的人。
脚步声沿着石阶下来,越来越近。
谢惊鸿数了数,至少有四个人,都是高手。
在狭小的地下室里,他的刀法施展不开,而唐柔的毒在这种环境下也容易误伤自己。
“我有办法。”唐柔在他耳边轻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数到三,闭气。”
谢惊鸿点头。
“一、二、三!”
唐柔猛地掷出一个小球,砸在石阶上爆开,紫色的烟雾瞬间充满整个地下室。
与此同时,谢惊鸿拉着她冲向另一侧的墙壁——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暗门。
“这边!”唐柔推开暗门,两人闪身而入。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隧道,漆黑一片。
身后传来咳嗽声和咒骂声。
唐门的人显然中了毒烟,暂时无法追击。
“走!”谢惊鸿推着唐柔向前,“这隧道通向哪里?”
“城外的小树林。”唐柔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我父亲当年建的,以防万一。”
隧道又窄又矮,两人不得不弯腰前行。
谢惊鸿的右手又开始刺痛,毒性似乎并未完全压制。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唐柔的步伐。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光亮。
隧道的尽头被杂草掩盖,唐柔小心地拨开杂草,确认外面安全后,两人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雨已经停了,但树叶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远处,洛城的城墙隐约可见。
“我们绕开了青衣楼的埋伏。”唐柔拍掉身上的泥土,“但唐门的人不会放弃。带头的应该是‘血手’杜杀,三长老的心腹。”
谢惊鸿靠着一棵树坐下,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他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谢惊鸿?”唐柔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了他最后的意识。
恍惚中,他感觉有人扶住了他,将他轻轻放平。
然后是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了他的手腕。
他想反抗,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别动。”唐柔的声音近了些,“我在给你施针,暂时压制毒性。”
谢惊鸿感到一股清凉从手腕处扩散,逐渐流向全身。
黑暗慢慢退去,他睁开眼睛,看到唐柔正专注地将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金针刺入他手臂的穴位。
她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唐柔没有抬头:“我说过,我需要你活着到金陵。”
最后一根金针刺入,谢惊鸿感到一股暖流涌向全身,力气慢慢恢复。
他尝试坐起来,这次成功了。
“谢谢。”他再次说道,这次更加郑重。
唐柔收起金针,避开他的目光:“别高兴太早,这只是暂时的。毒性已经侵入心脉,四天内没有解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谢惊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比刚才好多了。
他看了看四周,太阳已经西斜。
“我们得赶路。”他说,“天黑前到下一个镇子。”
唐柔点头,两人向树林外走去。
谢惊鸿注意到唐柔的脚步有些虚浮,显然施针消耗了她不少精力。
“你还好吗?”他问。
唐柔笑了笑:“关心我?”
谢惊鸿没有回答,只是放慢了脚步,让她能跟得更轻松些。
树林边缘有一条小路,通向官道。
两人沿着小路前行,警惕着可能的埋伏。
谢惊鸿的刀已经出鞘,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
“谢惊鸿。”唐柔突然开口,“如果我们能活着到金陵,拿到解药和天机册,你有什么打算?”
谢惊鸿看着远处的落日:“不知道。也许回北方。”
“北方有什么?”
“师父的坟。”谢惊鸿说,“我答应过他,事情办完后回去扫墓。”
唐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呢?”
“然后......”谢惊鸿顿了顿,“然后也许找个安静的地方,开个小酒馆。”
唐柔轻笑出声:“‘冷月刀’谢惊鸿开酒馆?那一定是江湖上最危险的酒馆。”
谢惊鸿也笑了,这是唐柔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的笑容,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一个简单的、真诚的笑容。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