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星云看了很久,才有些不舍地把玉玺放回盒子中。
正当他要把盒子重新推回暗格时,肩头忽然一沉,一只粗糙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李从珂不知何时,已撑起半个身子。
“你走吧。”
“——带着玉玺一起走。”
任星云顿感意外,下意识就想开口拒绝。
“可是...陛下你...”
“不必多言。”
李从珂抬手打断他的话,眉目之间,仍有帝王残存的威势。
“朕这一生……自问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谋位弑兄夺宫,重用小人,诸多过错,终至今日局面。”
李从珂缓缓转头,看向那漆木锦盒,看向那象征天命的玉玺。
“这玉玺,原该随朕葬火而去。”
“江山可易手,姓氏可更替”
“但汉家血脉——不能断。”
“你带走玉玺吧,权当……朕为天下汉民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等任星云再多说,李从珂便猛地抬起头,冲着殿外大喊:
“来人——朕乏了!”
“送仙师去休息!”
殿门立刻打开,老太监小步跑到任星云面前,躬身行礼。
“仙师……请随我来。”
在老太监的引领下,抱着传国玉玺,任星云一步、又一步的走出这座阴沉的大殿。
他走得很慢,三步一回头。
每回头一次,都看见龙椅上那道背影愈加沉重、愈加孤寂。
随着大殿门扉缓缓阖上,李从珂强撑的那口气,也彻底断了,整个人瘫回龙椅之上。
——
这一夜,任星云躺在客房软榻之上,睁着眼看梁上光影交错,久久无法入睡。
他开始怀疑自己穿越过来到底是对是错,提前告知李从珂未来,会不会对他太过残忍。
皇宫另一头。
李从珂虽卧于龙榻,却同样一夜无眠。
帐幕轻垂,刘皇后坐在床边,望着李从珂满是疲惫的眉眼,轻声问道:
“陛下……今日为何如此忧心?”
“听闻陛下接见了那位仙师……是听到了什么不祥之言吗?”
李从珂缓缓坐起,背靠床柱。
他望着刘皇后,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
“皇后……朕想问你一句话。”
“——朕,是明君吗?”
刘皇后愣了半晌,泪光在眼眶中打转。
她缓缓伸手,握住李从珂冰凉的手,轻声道:
“陛下……臣妾只知道,当年凤翔军中,百姓闻陛下至而皆、扶老携幼出门看。”
“众人都说——若这人当皇帝,天下必安。”
“臣妾不知史官如何评说。”
“但在那时……陛下于百姓心中,是明君。”
李从珂听着皇后的话,陷入了回忆中。
那些早已封存的记忆,自心底翻涌而出——
那是在凤翔的岁月。
那时的他,是权镇一方的节度使,麾下精勇数万,亲自披甲提刀,冲阵陷阵,从不退缩。
那时的他,无所畏惧,有胆有识,不问天命。
而不是如今,困于深宫,日日借酒遮掩恐惧。
也许,那个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李从珂。
过了许久,李从珂缓缓抬头,眼底竟有了一丝久违的锋芒。
“皇后,朕……想明白了!”
刘皇后被他突然的语气吓到,还未出声,便听他说道:
“朕决定了——三日后,亲率禁军出城。”
“迎战契丹联军。”
“为我汉家山河,博得最后一线生机。”
刘皇后听后大为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整日躲在宫中、连城楼都不敢登的皇帝吗?
“皇后,明日朕会安排你和重美南下。”
“你虽非其母,但待他亲如己出。”
“若……若朕身死。”
“你便带着重美隐居山林,做一富家翁也好。”
“自此不问天下事。”
刘皇后怔立原地,只觉得眼眶一热。
她从未想到,在这国破家亡、命悬一线的时刻,李从珂最后想到的,竟然是她安危。
刘皇后伸出双臂紧紧环住李从珂,声音嘶哑:
“陛下!!!”
“若陛下不在……这世间还有何处是妾身栖身之地?”
“待出征那日,妾身必登兴教楼遥望!”
“陛下若战死……我会与兴教楼一同化为灰烬,绝不会苟活。”
李从珂缓缓闭上眼,手掌微微发颤,半晌才开口:
“来世……若有来世,朕愿不做帝王,只做你一介夫郎。”
——
此后的两天,任星云多次想要入宫,却每次都被守在殿前的老太监拦住。
“抱歉仙师,陛下这几日不见客。”
“有什么需要的,吩咐老奴就行。”
直到第三日,张延朗也没再来传召,反而是从一座街口的酒楼内,任星云听到了茶客们的议论。
“听说了吗?陛下要御驾亲征!”
“真的假的?!石敬瑭联军不是就在洛阳城外五十余里?”
“小声点,我堂兄是禁军,都已经分发甲胄了!”
“愿陛下旗开得胜!要是输了……咱们就等着契丹进城,遭殃吧。”
“唉,这乱世……真是天要亡咱百姓。”
任星云坐在窗边,眼神越来越沉。
他知道是自己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平行世界中李从珂的人生。
于是默默将杯中的黄酒一饮而尽后,随即起身,快步赶往皇宫。
皇宫门口,老太监正守在廊前,神情比昨日更为疲惫憔悴。
任星云赶到他面前,直接开门见山:
“陛下在哪里?!”
老太监看到任星云后,神情恍惚了一下,低声回道:
“仙师……陛下已在北军大营。”
“再过一个时辰……陛下将亲引禁军,出城迎战石敬瑭联军。”
任星云眉头骤然一拧:
“现在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没一个人劝阻?!”
老太监话还没说出口,就开始抹泪。
“陛下临行前特意交代,若仙师来寻,就让仙师……知道一句话。”
“朕当亲自击鼓上阵,若胜,为汉人留一口血脉。”
“若败,死于马革裹尸……也好过烧死在城墙之上!”
——
北军大营之中。
李从珂身披甲胄,身姿依旧挺拔,虽面容憔悴,却眉宇之间仍透着当年凤翔铁骑之风。
他扭头看向身旁同样身着甲胄的少年。
“重美,父皇让你随皇后南下,你为何不听?”
少年额头抵地,声音却铿锵如铁:
“父皇,我也是汉人!”
“父皇征讨贼敌!做儿子的怎能逃跑?”
“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父皇身边!”
话音落下,营中数十双目光齐刷刷看向年轻的雍王,眼中皆是敬意。
李从珂愣了一瞬,随即仰天哈哈大笑。
“好!”
“不愧是我李从珂的儿子,我们李家从来没有孬种!”
随后李从珂拔出佩剑,大步走上点将台。
看着台下数千禁军士兵,这——便是后唐洛阳城中,最后一支军队,也是末代汉人,最后的屏障。
死寂片刻后,李从珂高声开口:
“全军将士——听朕令!”
“今日,站在朕面前的,都是守卫中原的汉家儿郎!”
“有人说,我唐气数将尽!有人说,石敬瑭投契丹为父,天命自此不再我唐!”
“——可是朕问你们!”
“天命可曾赐予胡虏?!天命可曾赐予叛臣?!”
“朕今挺身此地,不为帝位!”
“只为守着脚下这片汉人土地!”
“只为家中的妻儿老小,不做胡奴!”
“今日一战!若胜,护我洛阳城门仍立!”
“若败——”
“朕当殉国于阵前!与你们同去!”
“诸将士,愿随朕战否!!!”
霎时,阵前数千军士举起长枪齐声怒吼:
“愿随陛下,誓死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