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沉默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叼茂的兄长多次欲置他于死地,而他至今仍念及手足之情,这份重情重义的秉性,令林逸心中感触颇深。在这个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里,能始终保有这份赤诚的情义,实在是难得可贵。他不由得联想到自身经历过的诸多生死搏杀,有时对手明明占据上风,有置他于死地的机会,却往往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收手。这份临阵的权衡与克制,这份深藏于争斗之下的、近乎本能的道义底线,都在印证着人性中并非全是恶念。或许真应了那句古语所言:人之初,性本善。即便被周遭的黑暗裹挟,只要心中尚存一缕光明,就永远不会彻底沉沦。一个懂得感恩念旧、顾念情分之人,其恶性往往有其界限。因为在他心灵的深处,终究保留着一块未曾被污染的纯净之地。这份如同微弱火种般的善良,虽不足以照亮整片黑暗,却足以在迷茫时指引方向,在沉沦时提供救赎的希望。这样的人,即便一时迷失,也终有幡然醒悟、重归正途的可能。
坐在一旁的陆天朗,听着叼茂的讲述,呼吸变得有些粗重,胸腔起伏着,眼神复杂地闪烁着,仿佛内心正经历着剧烈的翻涌。被叼茂的经历所触动,他压抑多年的情绪也终于按捺不住,一股脑地将自己那嫡亲兄长陆风朗如何处心积虑、屡次三番欲置他于死地的往事,带着愤怒与痛楚,倾吐而出。那些被至亲背叛的刻骨铭心之痛,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求存的恐惧阴影,此刻化作滚烫的话语,汹涌而出。
待情绪如潮水般渐渐退去,陆天朗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微微侧过头,目光恰好与身旁同样陷入沉默的叼茂相遇。两人眼神交汇的刹那,竟不约而同地牵动嘴角,露出一抹带着苦涩却又无比释然的笑容。就在这一刻,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怨恨、那些令人窒息的不甘,仿佛被这相视一笑驱散了大半。过往的伤痕依然存在,却像是结了痂,不再时时刻刻刺痛着心脏。有些源自血脉深处的仇怨,终究抵不过同胞相连的亲情本能。所谓的原谅,并非是将过往一笔勾销彻底遗忘,而是在痛定思痛后,选择主动放下那块沉重的巨石,让彼此都能挣脱仇恨的枷锁,获得继续前行的力量和解脱。
“哼!多大点事儿!”叼茂像是要挥散心头的阴霾,猛地将额前垂落的长发向后潇洒一甩,做了个标志性的、略显浮夸的动作,豪气冲天地说道,“实在不行,老子就拍拍屁股走人,闯荡江湖去!把那劳什子的家主之位统统丢给那个不成器的家伙,眼不见心不烦!天大地大,一个人自由自在,何其潇洒快活!”
“好主意!”陆天朗听得眼睛一亮,用力一拍大腿,立刻高声附和,“叼兄若真有此意,陆某必定同行!远离那些乌烟瘴气的家族纷争,省得天天看着那张死人脸,连饭都吃不下!”
叼茂仿佛找到了知音,情绪更加高涨,他忽然身体前倾,眼神变得异常热切,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林逸,声音带着期盼问道:“对了,林大哥!您以后……能不能就带着我们几个兄弟一起闯荡?在外人看来,我们不过是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二世祖纨绔子。其实……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啊!谁稀罕当那劳心费神的家主?我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每天能自在逍遥,快快乐乐地活着。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腌臜事,我们真是看得够够的,腻味透了!大哥,您以后若是要离开这灵风城、离开家族远行,能不能……算上我们几个?”他身边的陆天朗闻言,也立刻转过头,脸上写满了同样的热切与渴望,紧张地等待着林逸的回答。
林逸看着两张年轻而充满期盼的脸庞,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现实的考量:“并非我不愿,而是眼下确无可行之基。你们也知晓,我如今孑然一身,并无稳固的根基,更无成型的势力依托。若仓促带上你们,只怕前路荆棘密布,少不了颠沛流离,尝尽风霜苦楚。若无一方势力作为后盾,你们跟着我,又能学到多少安身立命的本事?只怕白白蹉跎了岁月。”他虽未直接拒绝,但话语间已点明了此事的难处。
“那……那我们何不自己建一个?开山立派,发展个山头……”叼茂听得心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放屁!你这头猪!”旁边的陆天朗立刻像被踩了尾巴,指着叼茂的鼻子毫不客气地斥骂道,“还发展个山头?你当是落草为寇当土匪呢?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行了,”林逸摆摆手,制止了两人即将开始的斗嘴,目光扫过他们,语气变得郑重了些,“未来的事,且待未来再议。眼下最紧要的,是你们自身根基的打磨。若能在三年之内,将自身修为提升至虚空之境,那么……许多事情,便不再是镜花水月,凭空臆想。”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微微晃动的车窗外,声音沉稳有力,“拥有足够的实力,方才具备选择道路的资格。”
林逸此言,本意在于激励二人潜心修行,立足当下。然而,无心之言,竟成未来之谶。多年之后,由他们携手创立的“元道院”,将如一颗璀璨新星,崛起于星耀大陆,其名声更将响彻整个元星域,成为无数修士心中的圣地。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车轮滚滚,五辆马车在略显崎岖的官道上持续颠簸前行。随着距离故乡澜心镇越来越近,林逸原本平静的心湖也随之波澜渐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悄然弥漫开来。近乡情怯,此乃人之常情。更何况,他这一走便是整整九年有余!当年悄无声息地离开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知情者寥寥无几。如今骤然归来,家族是否早已物是人非?父母双亲是否安泰?老祖宗身体是否康健?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让他心跳不自觉地加速。
马车突然变得平稳,轻微的颠簸感消失了。林逸心念一动,知道这是驶入了澜心镇上平整的石板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抬眼看向车内另外两人。只见陆天朗歪着脑袋,靠在一旁的叼茂肩膀上睡得正沉。而叼茂本人,则脑袋倚着摇晃的车窗,嘴巴微张,正发出震天响的鼾声。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那嘴角淌下的一线晶莹口水,不偏不倚,正一滴一滴地落在陆天朗仰着的脸颊上,后者却浑然不觉。
林逸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这两个睡相狼狈的家伙。他悄然将神识外放,地扫过澜心镇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感知着往来行人的气息与谈笑。神识所及之处,熟悉的烟火气扑面而来。街道依旧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喧闹声不绝于耳;各式店铺前顾客盈门,生意看上去依旧十分红火。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那个热闹繁华的小镇景象并无二致,让他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了一丝。
马车在镇口停下。林逸一行人纷纷下车。叼茂依照事先计划,麻利地掏出银钱,打发走了三辆载人的空车,只留下那两辆满载着各式礼物的马车。车夫得到丰厚赏钱,恭敬地牵着马,跟随在队伍后面。
林逸站在熟悉的镇口,目光穿透人群,望向那条通往家宅的小路。一股混合着忐忑、激动与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瞬间冲上心头。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招呼身后还在整理衣冠、指挥车夫的众人,脚下步伐不自觉地加快,几乎是带着几分急切,朝着那条魂牵梦萦的小路,疾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