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江水,浩浩汤汤。
车骑将军宋笠的帅船,楼高三层,雕梁画栋,悬挂着离阳皇室亲赐的日月龙旗,在数百艘战船的簇拥下,如一座移动的水上宫阙。
他站在船头,手按腰间佩剑,望着江岸上节节败退、狼狈不堪的西楚旗帜,脸上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群土鸡瓦狗。”宋笠冷哼一声,对身旁的副将说道,“本将还以为那徐三郎有韩貂寺那老阉货说得那般神鬼莫测,如今看来,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诡伎俩。一遇我朝廷天兵,便只剩下抱头鼠窜的份。”
副将姓李,是军中宿将,为人谨慎。他看着远处看似溃散,实则退而不乱的敌军阵型,眉宇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将军,末将总觉得有些不对。我军连日推进,未免太过顺利。那西楚军虽败,却总能在我军合围之前,恰到好处地脱身。倒像是在……引着我们往东走。”
宋笠闻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李将军,你这是沙场待久了,胆子也变小了。兵贵神速,如今敌军士气已泄,正是我等一鼓作气,直捣姑苏,擒杀那伪帝姜泥与逆贼徐锋的最好时机!陛下只给了三月之期,本将要在一个月内,让这江南再无反旗!”
功名利禄的诱惑,早已烧掉了他最后的一丝谨慎。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献俘太安城,天子加官进爵时的风光场面。
“传我将令!”宋笠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全军加速,沿江追击,不得有误!日落之前,本将要在那姑苏城外,饮马长江!”
“将军!”副将还想再劝。
“够了!”宋笠猛然回头,眼神凌厉如刀,“贻误军机者,斩!”
副将心中一寒,只能低头抱拳,沉声领命:“末将遵命。”
帅旗挥动,鼓声如雷。离阳水师庞大的舰队,如一条被激怒的巨蟒,收缩阵型,加快速度,一头扎进了前方愈发狭窄的江道之中。
姑苏城内,高楼之上。
徐锋凭栏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百里烟波,落在了那片名为“一线喉”的水域。
“主上,宋笠全军主力,已尽数入瓮。”玄武的身影悄然浮现,声音里压抑着一丝兴奋。
徐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曹先生那边呢?”
“一切按计划行事。曹帅正率主力,将宋笠的先锋死死咬住,不断向预定水域收缩。”
“好。”徐锋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按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一线喉。
江面在此处骤然收窄,最宽处不过三百步,两岸是连绵不绝的芦苇荡,深不见底,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鬼魅在低语。
宋笠的舰队驶入此地,庞大的阵型被迫拉长,首尾不能相顾。他虽感觉有些不妥,但前方“节节败退”的西楚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功劳让他忽略了周遭环境的凶险。
“全线总攻!一举击溃他们!”宋笠拔出佩剑,指向前方,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江面上,毫无征兆地,起了大雾。
那雾来得极为诡异,并非寻常水汽凝结,而是自江心处翻涌而出,色泽灰白,浓稠如墨,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冷。不过转瞬之间,便吞噬了天光,笼罩了整片水域。
方才还清晰可见的敌我船只,瞬间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剩下自己人的惊呼与混乱的号令。
“怎么回事?!”宋笠大惊失色,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浓雾。
离阳官军的指挥系统,在这一刻彻底失灵。战船失去了方向,在狭窄的江道里互相碰撞,叫骂声、撞击声不绝于耳,方才还气势如虹的无敌水师,顷刻间成了一群无头苍蝇。
宋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踏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
“嗖——”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划破了浓雾的死寂。
紧接着,是成千上万道同样的声音,从两岸的芦苇荡中,铺天盖地而来。
“敌袭!是埋伏!”
凄厉的喊声刚刚响起,便被密集的箭雨所淹没。
一艘艘特制的浅底快船,如幽灵般从芦苇荡中杀出。船上站满了身着黑色劲装的士卒,他们是徐锋的亲军,玄武部。他们手中的强力机括弩,是徐锋亲手改良,射程与穿透力远胜官军制式弓弩。
他们的目标明确而冷酷,并非杀伤士兵,而是官军舰队中行动迟缓的运兵船和粮草船。
箭矢并非寻常铁箭,箭头之后,绑着浸满猛火油的麻布。
火箭如蝗,带着死亡的呼啸,精准地落入目标船只。
“轰!”
一艘满载粮草的大船被数支火箭同时命中,船上的桐油、干草瞬间被点燃,火光冲天而起,将周围的浓雾映照得一片血红。
火势借助江风,迅速蔓延。一艘船燃起,便引燃了旁边挤作一团的另一艘。惨叫声、哀嚎声响彻江面,无数官军士兵被烈火吞噬,或浑身是火地跳入冰冷的江水,更多的人在混乱中被自相践踏,落水而亡。
宋笠的旗舰之上,亦是一片混乱。
就在此时,几艘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无人小船,顺着风向,悄无声息地从浓雾中漂来,径直撞向了旗舰。
“不好!是火船!”
亲卫们惊呼着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
那几艘小船,正是青鸟率人送来的“礼物”。船上装满了硫磺、硝石与猛火油。一经碰撞,便轰然炸开。
滔天的烈焰,瞬间吞没了帅船的半边船身。甲板上的日月龙旗,在烈火中卷曲、燃烧,化为灰烬。
“保护将军!”
亲卫们拼死护着被气浪掀翻在地的宋笠,抢上一艘小舟,砍断缆绳,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燃烧的地狱。
帅船被毁,主帅失踪。离阳官军最后的士气,也随着那面帅旗的烧毁,彻底崩塌。
恰在此时,一直“且战且退”的西楚主力,在曹长卿的率领下,调转船头,发起了决绝的反攻。
江面上,杀声震天。
西楚的凤旗,从四面八方升起,将陷入绝境的离阳残军,死死包围。
这场由骄兵之计拉开序幕的杀局,至此,胜负已分。
江岸高崖之上,徐锋一袭白衣,负手而立。
他的眼眸之中,没有半分波澜。整个广陵江战场,那浓雾,那火海,那数万人的生死搏杀,在他眼中,都化作了一道道清晰无比的线条与脉络。
【万物洞悉】之下,每一支船队的动向,每一个敌军将领的应对,每一个战场的薄弱环节,都无所遁形。
“传令陈渔,让她的人封锁下游,莫要让宋笠那条大鱼,溜出江南。”
“传令曹先生,收拢俘虏,打扫战场。降者免死,顽抗者,杀无赦。”
一道道精准的指令,从他口中淡淡吐出,通过身后的传令兵,迅速送达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将这场大胜的战果,推向极致。
此一役,宋笠十万京畿精锐,折损过半,辎重粮草尽数焚毁,元气大伤。
江南的棋局,就此逆转。
徐锋抬起头,望向北方。那座威严肃穆的太安城,以及更北边那座雄踞天下的清凉山。
他轻声自语,声音被江风吹散。
“这江南,孩儿拿下了。父亲,接下来,该您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