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地界,旌旗如林,遮天蔽日。
十万京畿三大营的铁甲洪流,如一条黑色巨龙,盘踞在江南道的门户之外。兵甲碰撞之声,汇成沉闷的雷鸣,战马的鼻息,喷吐出肃杀的寒气。中军大帐前,一面绣着“宋”字的帅旗,在猎猎风中,透着一股斩尽一切的决绝。
车骑将军宋笠,年近五旬,面容刚毅,一身明光铠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他按剑立于高坡之上,遥望江南。那片烟雨朦胧之地,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块亟待铁蹄踏平的腐肉。
一封来自太安城大内的密旨,正静静躺在他怀中,字字滚烫。
“雷霆扫穴,不惜代价,三月平叛。”
这是天子赵惇的意志,也是他宋笠必须完成的军令状。
……
姑苏,卢府。
别院依旧,只是庭院中巡弋的护卫,眼神与步履间,都多了一股沙场老卒才有的凝练。
水榭之内,徐锋一袭白衣,正慢条斯理地将一枚枚黑色棋子,从棋盒中捻出,置于棋盘之上。他身前,铺满了来自“影阁”与陈渔渠道的密报,从宋笠大军的编制、主将偏将的性格喜好,到后勤粮道的具体路线,无一不备,纤毫毕现。
仿佛那十万大军的营帐,对他而言,是一座四面透风的屋子。
“宋笠此人,用兵稳健,不好行险。”陈渔站在一旁,声音清冷,“韩貂寺在姑苏折戟,他必然引以为戒,不会轻敌冒进。”
徐锋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头也不抬地问道:“他派出的探子,有几拨了?”
“七拨。”陈渔言简意赅,“皆是军中斥候精骑,昼伏夜出,手段老辣。正分七路,往广陵、丹阳、吴郡三地渗透,意图刺探我军虚实,并联络地方上那些首鼠两端的豪族。”
徐锋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让他们进来。江南这盘菜,总得让客人尝尝味道。”
数日之内,江南道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宋笠派出的七股斥候,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他们自以为高明的潜踪匿迹,在徐锋那洞悉万物的眼中,不过是黑夜里的烛火,清晰得可笑。玄武部的精锐,早已在他们必经之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没有喊杀,没有血战。
一处山涧,斥候小队饮水时,水中无色无味的迷药,让他们睡得如同死猪。
一间破庙,斥候头目刚与联络人对上暗号,庙门轰然落下,四壁弩窗洞开,冰冷的箭头让他们放弃了所有抵抗。
……
七拨人,一百余名离阳精锐斥候,被毫发无伤地“请”到了广收的秘密营地。
昏暗的囚室中,一名被单独关押的斥候都尉,眼中满是悍不畏死的倔强。
徐锋踱步至他面前,并未动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开口:“你左肩的旧伤,是五年前在北莽战场留下的,每逢阴雨便会刺痛。家中有一妻二子,长子体弱,次子顽劣。你这次出征,怀里揣着一百三十七文钱,是准备回乡时,给长子买一串冰糖葫芦,给次子买一个风车。”
那都尉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俊美得有些邪气的年轻人,仿佛在看一个鬼魅。这些事,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从未与人言说。
“你……”
“我还能告诉你,你私藏的那份京畿防务图,藏在你靴子的夹层里。”徐锋的语气依旧平淡,“宋笠让你来,是死任务。但你的命,我想留。”
都尉的心理防线,在对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下,轰然崩塌。
半个时辰后,这位都尉和其他被俘的斥候,在一顿丰盛的酒肉款待之后,被客客气气地送出了营地。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些“千辛万苦”才打探到的“绝密军情”。
比如,西楚新军内部,曹长卿的旧部与卢家招揽的江湖人,因粮饷分配不均,已多次火并。
比如,那位西楚女帝姜泥,不过是个傀儡,终日以泪洗面,毫无主见。
比如,总揽大权的徐锋,沉溺酒色,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谏言。
与此同时,宋笠派去策反江南大族的密使,也处处碰壁。那些前几日还摇摆不定的豪族,一夜之间,态度坚决。要么闭门谢客,要么直接将密使绑了,送到徐锋面前。
对于那些冥顽不灵的,徐锋的手段更为直接。一支黑甲骑兵破门而入,一夜之间,府邸化为焦土,家财尽数充公,人头挂在府门前,成了最严厉的警告。
宋笠的大帐内,气氛有些诡异。
斥候“安然”归来,带回的情报与他预想中的“叛军内部不稳”不谋而合。而策反的失败,又让他觉得此事另有蹊跷。真真假假的情报,如一团迷雾,笼罩在他的心头。
最终,急于求成的功利心,压倒了宿将的谨慎。
“一群乌合之众,外强中干,内斗不休。”宋笠看着地图上徐锋军的“布防”,冷哼一声,“传我将令,三日后,大军渡江,直取广陵!一战定乾坤!”
西楚军的军事会议上,气氛却有些凝重。
“太傅,宋笠大军压境,我军兵力、装备皆处劣势,理应趁其立足未稳,主动出击,挫其锐气。为何要放那些斥候回去,还要示敌以弱?”曹长卿眉头紧锁,率先发问。他一生谋国,信奉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对徐锋这近乎儿戏的手段,实在难以苟同。
姜泥也坐在一旁,虽未言语,但清冷的眼眸里,同样充满了疑惑与担忧。
徐锋环视众人,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缓缓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拿起一根长杆,指向广陵江下游的一处河道。
“曹先生,兵者,诡道也。示敌以弱,是为诱敌。宋笠此人,虽为名将,却有一处致命弱点。”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急功近利。天子给了他三月之期,他便想一月功成。我给他看的,都是他想看到的东西。他以为我军是松软的沙土,一冲即垮。他却不知,这沙土之下,是早已张开血盆大口的流沙陷阱。”
他的长杆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我要的,不是挫其锐气,而是断其筋骨,食其血肉。我要这十万京畿精锐,有来无回!”
一番话,杀气凛然,听得在场众人无不心神剧震。他们这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太傅,从一开始,谋划的就是一场聚而歼之的惊天大局。
曹长卿深吸一口气,躬身一拜:“太傅深谋远虑,老臣,不及也。”
会议散后,徐锋独自留下。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淡淡开口:“陈渔。”
陈渔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阴影中走出。
“‘火烧连营’的计划,可以启动了。卢家筹备的东西,够不够烧掉宋笠的十万大军?”
“绰绰有余。”陈渔回答。
“很好。”徐锋点了点头,又道,“青鸟。”
一身青衣的青鸟,悄然出现在另一侧。
“主上。”
徐锋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了过去。“带上这个,率你的人,潜伏到宋笠大营附近。等我的信号,把这份‘礼物’,亲自送到宋笠的中军帐里。”
青鸟接过木盒,没有问是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青鸟领命。”
二人身影再次隐去。
徐锋重新坐回棋盘前,目光落在被自己棋子围困的“帅”位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江北的棋手,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入局了。
他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距离,落在了那座清凉山上。
“父亲,孩儿在江南,为您备了一份大礼。不知您在北凉,又会为这盘天下棋局,落下怎样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