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大内深宫。
一声脆响,一只价值连城的官窑青瓷盏,在皇后赵稚的手中化为齑粉。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戾与难以置信的扭曲。
“废物!一群废物!”凤袍下的身躯因震怒而微微颤抖,“韩貂寺折翼,‘人猫’尽没……区区一个江南富商,一个徐三郎,竟能将咱家的脸面,踩在脚下!”
殿内伺候的宫人,早已跪伏于地,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罪。
珠帘之后,一直沉默批阅奏章的离阳皇帝赵惇,终于放下了朱笔。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
“闹够了?”
赵稚猛然转身,双目赤红,盯着那道黄色的身影:“陛下!此獠断不可留!臣妾请旨,发大军踏平江南,将那徐三郎碎尸万段,以正国法,以慰韩公公在天之灵!”
赵惇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比殿外的冬雪更冷,更沉。
“韩貂寺没死,只是断了一条胳膊,丢了半条命。”他陈述着一个事实,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情绪,“但你知不知道,他这一败,丢掉的是整个离阳朝廷在江南的威信。”
“那便杀!杀到他们怕!杀到他们不敢再有二心!”赵稚的声音尖利起来。
“然后呢?”赵惇反问,“逼反整个江南道?让西楚的亡魂借尸还魂?皇后,你掌管后宫多年,怎的连这点大局观都丢了?”
赵稚语塞,脸色阵青阵白。
“即日起,皇后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坤宁宫半步。”赵惇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殿内炸响。随即,他转向一旁侍立的大太监,“传朕旨意,调京畿三大营,命车骑将军宋笠为帅,即刻开赴江南,平叛。另,告诫江南道及周边各州府,此乃国事,凡首鼠两端者,与叛贼同罪!”
两道旨意,一道申斥皇后,一道调兵遣将。一道是安内,一道是攘外。这位离阳天子的手腕,依旧如当年那般冷酷而精准。
他很清楚,江南这潭水,已经被那个叫“徐三郎”的年轻人,搅成了一锅即将沸腾的滚粥。此刻需要的,不是皇后的怒火,而是足以压垮一切的雷霆之力。
……
姑苏,卢府别院。
那晚的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庭院里甚至新栽了几株寒梅,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水榭中,徐锋将一卷写满密文的纸条,丢进了身前的炭盆。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将那些来自太安城的阴谋与怒火,吞噬成一缕青烟。
他身后,站着三人。
一人是身形枯槁,眼神却亮如星辰的曹长卿。
一人是面带忧色,却强自镇定的卢家家主卢白颉。
还有一人,是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的陈渔。
“离阳的兵马,动了。”徐锋懒洋洋地开口,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闲事,“京畿三大营,车骑将军宋笠。看来,那位皇帝陛下,是真动了肝火。”
卢白颉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三公子,京畿三大营乃是离阳精锐中的精锐,装备之良,战力之强,远非地方州军可比。一旦他们抵达江南……”
“所以,我们不能等他们到。”徐锋打断了他,目光扫过三人,“曹先生,姜泥公主的血书和那枚凤凰玉,还能召集多少西楚旧人?”
曹长卿身躯一震,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只需殿下一声令下,西楚旧地三十六州,至少有七州之地,可一夜之间,遍【表情】【表情】大楚凤旗!”
徐锋点了点头,又看向陈渔:“你的‘洛神’,能撬动江南多少墙角?”
陈渔抱剑而立,言简意赅:“江南道一十三名参知、同知,有五人愿为内应。运河沿线七大漕帮,有三家听我号令。其余墙头草,不足为虑。”
最后,徐锋的目光落在了卢白颉身上。
卢家家主只觉得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一咬牙,躬身到底:“卢家百年积蓄,粮草、军械、金银,足以支撑一支五万人的大军,鏖战两年!”
“好。”
徐锋站起身,走到一张巨大的江南舆图前。
“那就,不等了。”
他拿起一支朱笔,并未指向任何一座城池,而是在那条贯穿南北,如巨龙般盘踞的长江与运河之上,重重地画下了一道横线。
“曹先生,即刻以公主之名,竖旗起事,燃起西楚旧地的烽火。”
“陈姑娘,让你的内应与漕帮动手,我要江南官驿瘫痪,消息不出江左。”
“卢家主,散尽家财,让我们的兵士,吃饱穿暖,刀要利,甲要坚。”
他顿了顿,指着那道朱红的线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而我,要用玄武部,锁死这条江。断了离阳的漕运,断了他们的命脉。我要让江南,成为一座孤岛。我要逼着那些还在观望的州府督抚,做出选择。”
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曹长卿这等大人物,都心神剧震。
他们想的是攻城略地,是正面搏杀。而这位年轻的布局者,一出手,便直指天下棋局的命门。
这一日,江南风雨骤起。
西楚故都,一面绣着火凤的黑色大旗,在万众瞩目之下,迎风招展。一位身着素白宫装的少女,在万千旧民的哭喊与朝拜声中,一步步登上祭天高台。她便是西楚亡国公主,姜泥。虽是名义上的女帝,但她清冷的眼眸中,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一道以她名义发出的诏书,传遍天下:册封徐锋为西楚太傅、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复国事宜。
与此同时,江南道及周边数个州府,一夜之间,烽烟四起。官仓被烧,驿道被毁,忠于离阳的官员人头落地。无数潜藏多年的西楚旧部,如地底涌出的春笋,纷纷揭竿而起。
离阳在江南的统治,于短短数日之内,土崩瓦解。
消息传到正在游历的徐凤年耳中时,他正坐在一处山坡上,与老黄喝着劣酒。听完北凉斥候的密报,他久久无言。
他抬起头,望向姑苏的方向,那里已是风暴的中心。
良久,他才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
“好一个肾亏体弱,好一个纨绔庶子……三弟啊三弟,你这盘棋,把整个天下都算计进去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所以为的游历和成长,在三弟那步步为营的惊天谋划面前,是何等的稚嫩。震撼之余,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是置身事外,看着他成,或者败?还是……
……
长江之畔,一处悬崖之上。
徐锋一袭白衣,负手而立,江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初战的捷报,并未让他的脸上增添半分喜色。
他知道,那些摧枯拉朽般的胜利,不过是餐前开胃的小菜。
真正的考验,是北方那支正滚滚而来的钢铁洪流。
玄武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主上,宋笠大军已过淮南,三日内,便可抵达江北。”
徐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越过脚下奔腾不息的江水,望向那片被战火与阴云笼罩的北方大地。
“棋盘已经摆好,离阳的棋手也已入场。”
他轻声自语,声音被江风吹散。
“只是不知,我那位远在清凉山的父亲,又会在这盘棋上,落下怎样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