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江的水,一连红了三日。
江风里吹散不尽的血腥气,混杂着船木烧焦的余味,成了江南士族们夜半惊醒时的梦魇。
一战而定,十万京畿精锐,大半葬身鱼腹,主帅车骑将军宋笠如丧家之犬,仅率残部数千狼狈北窜,不敢回头。
消息插上翅膀,一日之间飞越广陵,传遍离阳。
天下皆惊。
太安城,皇宫大内。
“废物!一群废物!”
御书房内,一声怒吼,一方端砚被狠狠掼在金砖之上,砸得粉碎,墨汁四溅,如龙颜之怒。皇帝赵惇胸膛剧烈起伏,那张往日里威严深沉的脸庞,此刻因怒火而扭曲。
“当初是谁!是谁信誓旦旦,言江南反贼不过是癣疥之疾,王师一至,旦夕可平!”
阶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无人敢触其锋芒。
“来人!”赵惇声音嘶哑,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兵部侍郎王恪,御史中丞周显,夸夸其谈,误国误君,拖出去,廷杖!”
两名大臣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被甲士毫不留情地架了出去。殿外很快传来沉闷的击打声与压抑的惨嚎,让殿内愈发死寂。
赵惇跌坐回龙椅,眼中怒火渐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他看向司礼监的方向,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让人心寒:“传旨,严查宋笠败军之罪,另,调西京大营、南疆戍卒,三路并进,朕要让江南,寸草不生。”
离阳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短暂的震惊后,开始以更恐怖的姿态,缓缓转向江南。
……
江南,一座临江的酒楼。
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广陵江大捷,将那西楚兵马大元帅徐锋描绘得有如神人下凡,撒豆成兵,呼风唤雨。
角落一桌,一个身穿布衣的年轻人,正自顾自地倒着酒,他身旁坐着个缺了门牙的独臂老仆。
“啧啧,这故事编的,三弟要是在这,非得赏那说书先生一锭金子。”徐凤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眼神却异常复杂。
他游历至此,本想亲眼看看自己那位三弟究竟在江南搅起了多大的风浪,却不曾想,听到的竟是这样一桩石破天惊的战绩。
那个在他印象中,只会躲在自己身后,手持折扇,满口美人美酒的纨绔庶子,那个体弱肾亏,连骑马都喘的弟弟。
竟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公子,三公子他……藏得真深呐。”老黄啃着酱牛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徐凤年没有接话,只是又满上了一杯酒。他想起在姑苏分别时,徐锋那双看似慵懒,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他一直以为那是弟弟自保的伪装,却从未想过,在那伪装之下,竟是一头能吞食天下的猛虎。
这盘棋,自己竟连棋盘的边角都没看清。
……
清凉山,北凉王府。
听潮湖畔,一袭蟒袍的徐骁负手而立,他没有看湖,也没有看亭,只是望着南方,久久不语。
“王爷,江南大捷。”心腹将领褚禄山站在他身后,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三公子以弱胜强,全歼宋笠水师,天下都震动了。这手笔,真有您当年的风范!”
徐骁缓缓转过身,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反而眉头紧锁。
“风范?”他声音低沉,“烧得太旺的火,会把不想看到的东西也一并照亮。”
褚禄山一愣,不解其意。
徐骁没有解释,只是下达了一连串让褚禄山愈发费解的命令。
“传令,北凉边军各部,即刻进入最高戒备,尤其是拒北城一线,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告诉那些走西域商路的北凉商人,最近风声紧,让他们把尾巴都夹起来,所有与佛国的交易,暂时都停了。”
“还有,从王府私库里,调拨一批精铁和药材,走最隐秘的渠道,送到‘那个地方’去。”
褚禄山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只是沉声应下:“属下遵命。”
待褚禄山退下,徐骁才重新望向南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复杂情绪。他轻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被湖面的风吹散。
“锋儿,你这一子,落得太快,太狠了……这棋盘上的其他人,可要坐不住了。”
……
姑苏城,已然成了西楚复国的都城。
徐锋却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广陵江大胜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整合俘虏。
校场之上,数万降兵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徐锋缓步走过,他的目光并未在那些身强力壮的士卒身上过多停留,反而对那些面带惊恐的工匠、医师、文书格外关注。
他走到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面前,停下脚步。
老者吓得浑身一颤。
徐锋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指节却异常稳定的手,淡淡开口:“铁匠?”
“是……是,小人是军中的铁匠。”
“不止。”徐锋摇头,“你的手,能修军中最精密的机括。寻常铁匠,养不出这样的手。”
【万物洞悉】之下,这老者身体的每一处细节,都如同掌上观纹。
老者脸上血色尽褪,以为必死无疑。
徐锋却笑了笑,对身旁的青鸟道:“带他去见卢先生,好生招待。告诉卢先生,工坊那边,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处。
不多时,陈渔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振奋:“主上,广陵江一战后,江南那些原先首鼠两端的士族豪强,都派人送来了降表。钱粮、兵甲,堆满了半个库房。我们的实力,比战前扩充了数倍不止。”
“墙头草罢了。”徐锋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他们今日能献上钱粮,明日就能献上你我的人头。告诉他们,东西我收下,但各家嫡子,需入姑苏‘讲武堂’进学。”
名为进学,实为人质。
陈渔心头一凛,躬身应是。她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思,比广陵江的水还要深。
夜深。
徐锋正在检阅从宋笠旗舰上缴获的军备。
他随手拿起一张被火燎去半边的图纸,目光一凝。那是一张弩机的设计图,其结构之精巧,远超离阳现有的制式军械。
【万物洞悉】发动,图纸上每一根线条,每一个部件,瞬间在他脑海中被拆解、重组、优化。
“神机弩……”徐锋轻声念出图纸上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工部倒也有些能人。”
他将图纸递给一旁的亲卫:“命卢家工坊,连夜仿制。将此处的弹簧改为双股,机匣用百炼钢,箭槽再深三分。我要在十日内,看到第一批成品。”
就在他放下图纸,准备离开时,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一枚混在杂物中的金属令牌。
那令牌通体黝黑,入手冰凉,非金非铁,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佛陀坐像。
在他触碰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洪流猛地冲入脑海。
【万物洞悉】!
无数残缺的画面与声音,如碎片般炸开!
“……金刚不坏……色即是空……”
一段段闻所未闻,却又仿佛能瞬间理解的佛门功法口诀。
一座矗立于雪山之巅的宏伟寺庙,金顶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一张残破的地图,指向遥远的西域,上面标注着几个古老的佛国名。
……
画面一闪而逝,徐锋却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拿起那枚令牌,眼中闪烁着浓厚的兴趣。宋笠,一个京畿大营的车骑将军,他的中军大帐里,为何会有这种明显带着西域佛国色彩的东西?
这背后,藏着什么秘密?